地球最后的夜晚 看了毕赣的《路边野餐》,我觉得他是走不出贵州小镇这种叙事模式了,就像他自己讲的,离开了这个土地,就不会讲故事了。 无论《路边野餐》还是《地球最后的夜晚》,两部电影,美学风格都差不多,逼仄昏暗、潮湿诡丽,两部电影都运用了很多雨和水的意象。 一个人的生长环境,是构成一个人灵魂底色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对于搞艺术的人来说,生长环境的所有特征和素材,物质的和非物质的,这些都深刻地烙印在从这个环境中长出来的人心里。 地球最后的夜晚 群山环绕,幽绿的河,连绵的雨,泛滥渗透的水,昏暗的巷子,潮湿破旧的房子,这些都是贵州小镇或山村的真实面貌。难道就没有明丽的时刻吗?我想当然是有的,但一个人的回忆会倾向于给自己感受最深的东西。 而毕赣的艺术细胞就来自于这种环境的滋养,所以他脱离不了"母体语境"下的叙事。 徐立志 就像我以前说许立志,他离开富士康又最终返回,为什么,因为他诗歌的土壤来自于工厂。 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题材万千,理应来说有更广泛的发挥空间,可事实是,外面的纷呈万象,是他既不熟悉,也难以驾驭的。 不可否认,他们的作品都有独到之处,也确有才华。但是被打上的烙印太深,没有融于自然又出于自然。就像深山里的黄麂,有灵性野性,但脱离深山,就茫然无措,被环境驯化了。所以伟大的艺术家,都有一种冲破环境赋予的枷锁的勇气,从生长的环境中汲取养分,但又能够超脱环境桎梏的。 鲸书 我熟知的另一个艺术工作者——鲸书,她在某个采访中说,她小时候老家有座大山,山底有个废弃的防空洞,隧洞很长,她有次跟小伙伴进去冒险,越走越深,然后走到了大山的腹地,也就是隧道的中央,两边都没光,伸手不见十指的黑暗,就像噬人的深渊,小伙伴们这时都不愿继续前进了,四散离开,最后鲸书就一个人,继续往前奔跑,她内心有害怕,有惊恐,但也有好奇和期待,隧道的那一边是什么样的?直到看到隧道尽头透出星星一般的光亮,直到她最终走出来,阳光和清风重新沐浴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被大山"分娩"了。 如果她当年跟那些小伙伴一样,最终折返,或者迷途在隧道中,没有走出来,那么这件事,这个幽暗的隧道就将成为她一生的阴影,对她整个人生产生重大影响,包括思想和心理,乃至她往后的艺术表达。 其实我自己也有类似经历,有很浓重的湘南烙印。不过跟他们不一样,湘南的风物,到底是明丽清新居多的。我的成长环境也不局限于一地,比如出生在广东惠州,童年生长在湘南老家,寒暑假还时常往返于粤湘之间。 湘南 不过我最终生长出一颗诗心,完全是湘南赋予的。小时候住在老房子里,门前就是田野和溪流,春天你可以看到燕子穿越烟雨,翩然飞返于家中。庭院植有桃树,在某个春风料峭的清晨,当你走出门,忽见枝上花,昨夜悄滋发。你可以想象到那种感觉吗?那是一种霎那的欣喜和明艳。 老屋的右边有颗合抱粗的大梧桐,不是城市栽植的法国梧桐,而是中国本土梧桐,其叶如蒲扇,郁郁苍苍,遮天蔽日。在童年的每一个秋季,都能够夜雨听梧。 屋的左边则是爷爷栽植的一片青竹林,这片竹林不仅是我和堂兄弟们的乐园,也是村中小伙伴的乐园。尤其是夏季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在竹林中攀爬嬉戏,纳凉听风。长年累月中 ,每颗竹子,都被人的身体摩擦得无比光滑。我们常常爬到竹的顶端,再顺着竿子哧溜滑下来。 还有春雨满江南的时节,村前的田野里蓄满了透亮的春水,各色的野花钻出土壤,穿越水面,在水面随风摇曳,然后我就会和小伙伴,光着脚丫,在田野里淌水。 仲春的水冰凉但不刺骨,给人一种沁人心脾的凉爽。 又或者在油菜花盛放的时候,在花田中追迷藏,有时累了,就躺在菜梗上睡着了,等醒来时,半空烟雨霏霏。 当然,还有夏季去钓鱼啦,去河里洗澡,去岩洞探险,去山间采蘑菇,冬天打雪仗等,总之,湘南给了我一个非常快乐、充足又美妙的童年。 所以我很庆幸生于乡村,我见过蒹葭和杜若,采摘过薇菜和蕨菜,分得清苍青蓝翠黛赭赤;也听过布谷,流莺,杜鹃的啼声;我知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种什么感觉…… 所有这些都根植在我的灵魂跟血液里,我曾经想过写《湘南三部曲》,就像沈从文之于湘西。但我现在开始意识到,我必须要从这些烙印中跳出来。 深圳 其实,即便走上社会,人们还是会受到环境的影响,乃至产生阴影。就好比在深圳,我在这个城市呆了几年,无比熟悉。白天的深圳,花明树茂,楼高宇净,给人的感觉光鲜华丽。但是我某个周末,骑行回家时,经过丹竹头,就迷路了。头顶是巨大的水泥墩和纵横交错的高架路,不知道通往何方,四边幽暗阴森,没有路灯,桥下是水声喧哗的排污河,那一刻我感到无比恐惧、压抑和荒僻,内心生出一种会掉下排污河的惊恐感。 期间迷路,本来是往横岗方向走,结果骑行到往盐田方向的道路,等我发现走错路的时候,才惊觉前后都是望不到头的高架路,巨大的水泥墩就像牢房的栅栏,将我笼罩期中,前方的道路通往一片幽深黑暗,我知道路的尽头就是漆黑深邃的大海。白天的明艳随和的城市,就像露出了真面目,变成一个意欲吞噬人的深渊巨口。 我突然看到无数的年轻人都被这深渊巨口吞噬过,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爱恨,他们的光荣与梦想,奋斗与沉沦,都被无情的吞噬过,并沉入这幽深黑暗的城市底色,随着下水道汇入排污河,只在无人能知的角落里喧哗着,发出最后的不甘和呐喊,最后汇聚成河,沉埋在深邃漆黑的大海,永远不为人知。 这些都是后来我才明白的,为什么这些意象会引起我如此大的心理反应。深圳的繁华,掩盖不了它原本蛮荒、无情的本色。 当然,倘若我只是明白,没有像鲸书那样勇敢地穿越过去,那么这注定会成为我一生的阴影。因为在这次骑行过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常常不敢回想这个夜晚的景象,仍会感到恐惧和压抑。 后来19年初的某天,和女友分手,我非常痛苦,找不到排解的方法,决定通过再次穿越一次当初骑行的路线,来战胜心里的阴影和恐惧,也借此来摆脱失恋的痛苦。或者反过来,正是借助了失恋的痛苦来战胜这阴影。 这次我选择了步行,穿越了当初的路线。我才知道,原来沿着这些幽深黑暗的道路走下去,迎接你的不是深渊,不是吞噬人的巨口,而是黎明。太阳从海面上升起,大洋彼岸的海风跨越一万公里,吹散了一身的疲惫。 我才开始明白,这个阴影不仅是隐喻了千千万万深漂一族的命运,也隐喻了人生的必经历程。每个人,都将要经历这样阴暗幽深的路程或隧洞。有的人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并且迎接新生,宛如被大山分娩;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与之抗争;还有的人,怯懦退缩了,他们便永远被这深渊巨口吞没了...... 一个人的艺术史,就是要不断的抗争和突破,然后战胜并超越,最终达到圆融无碍。和幽暗的囚禁你的环境抗争,和你的内心抗争,和你成长中的隐秘抗争,和你人生的阴影抗争,和打击你的所有声音抗争,反过来从这些里面汲取力量和养分,最终超越这些,跳出这一片天空和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