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我的祖母,是一个彪悍的女人。 但是,她真的很瘦弱。我最终喜欢用"彪悍"来形容她,是因为她真的不容易。 一个人,一旦活得太不容易的时候多了,就容易用彪悍这种凶猛的东西,来装饰自己。 如果没有战乱,祖母也是官宦子女,可以稳稳地做着大小姐,可以行卧处,皆是鸟语花香。只是,世事无常,她跟随母亲颠沛流离,最后苟安乡野,做了童养媳。丈夫年轻时的风流和潇洒,始终让她不满。曾经有过的一些撕扯,也是祖辈们常常拿出来的谈资。对于这些,祖母才不管呢。 祖母如今快90岁了,与人聊天,笑声爽朗,中气十足,眼神里还透着八面玲珑,以及察言观色。 自小,我都是怵她的,感觉她凶悍、泼辣,还有愤怒。当然,对她的记忆,都是她50岁以后的事了。 01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没有人愿意用刺猬的方式,保护自己,抵抗世界。 我始终觉得爱笑的人,其实都是经历了太多的哀伤。而越是表面看起来强悍的女人,往往内心都有一个致命的脆弱旋涡。 祖母,身高不过1米55,长相清秀,透着一股子灵气。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生活的洗练,逐渐就有了一股子的泼劲。 隔壁的姑婆说,你的祖母太难了,太苦了。祖母要是听到这个话,估计是会很不屑的。她一辈子都要强,一辈子都在挣命,一辈子都不曾服个软。 祖母一生,育有九个子女,有两个没熬过59年到61年的大饥荒,剩下三子四女,现在早已经开枝散叶成百余口的大家族。 第一个孩子,祖母是在十四岁时生的,这估计对祖母身体的发育会有一定的影响。 小时候,婶婶们生孩子,祖母总要嘟囔,说她们娇气。她总说,生老三的时候,她还在田里干活,肚子疼了才往家赶,等自己烧好水想上楼,已经爬不动楼梯了,就在楼梯中央生了。等生出来了,才勉强爬上楼,拿剪子剪脐带。 她每次说,每次都是狠狠地笑。每次,我都在想,祖父去哪了?我想那狠狠的笑里,估计也有对祖父的痛恨吧。 就像隔壁姑婆说的,祖母生了那么多孩子,祖父是从来不抱的。 02
七十多年前的乡村,四合院整体都保存得非常好。我的祖宅就是一个四进式四合院的一部分,位于旁门上,因此,门口有石狮子,只是比大中门外的要小很多。我的祖宅,在古时候,其实是门房住的,属于下人房,好在是东边厢房,采光还是不错的。 听太祖母说,我们这个巨大的四合院,当时是一个御前侍卫的归乡养老宅院。后来,在太平天国的时候,被烧掉不少。现在的样子,就是那个时候重建的。 四合院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户与户之间都是一堵墙相隔,有点动静,隔壁就能听见。 所以,祖母逮祖父,也总是一逮一个准。 祖父,身高1米8几,魁梧,英俊,谈笑风生。再加上家境富裕,实在是倜傥公子模样。因此,当时喜欢祖父的女子也是不少的。祖父呢,当然也偶尔会有几个相好的。 听老一辈讲,祖母都是提刀杀出去的。 祖母是不管不顾的,一边砍人家的大门,一边威胁祖父: "再不出来,破门点火!谁都别好过!" 每每,祖父都是从人家后门仓皇而逃的。回到家,会禁声一段时间,不敢惹祖母。祖母呢,当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或许,这也是祖母的不得已。 只是,其中的不得已里,不知道吞下了多少委屈。 03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乡村,还是费孝通笔下的乡土社会,女性的地位并不高,像祖母这样霸道的女性,既挑战了男性的权威,也震慑了部分男性的软肋。 祖父之所以不敢太怠慢祖母,也是那个时候,里里外外的事,大部分都是祖母在操持。祖父是自得其乐,顾自逍遥。年轻时候的祖父,绝对也是算得上纨绔子弟,但好在本性善良。另外,当然也是祖母生得好看,身形又小,要是祖父怎么着了,那也是要被舆论压死的。 其实,祖父是非常喜欢祖母的,这并不仅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太祖母大家闺秀的做派,在太祖父那里,也是有仰望的成分的。毕竟在太祖父眼里,能在续弦的时候,碰上落难的太祖母,就是前世积德的了。 说到底,太祖母是低嫁了。太祖父,也是多有照顾,也算琴瑟和谐,可惜这样的时光也就十几年,最终太祖父与太祖母也没有一儿半女,太祖母也是有所遗憾吧。 而对于祖父而言,太祖母既是继母,又是岳母。 偶尔听到老一辈讲起,零星的信息里,也能听出祖母对祖父是有颇多不满的。说到底,也是爱恨交杂。就像后来她说的,自己是生错了时代,长错了地方,要是换个时代,换个地方,自己是一定能有一番作为的。 在改革开放之后,祖母与祖父,折腾过谷物加工厂、年糕厂、面条厂、粉丝厂,做过土地承包、果园等等,只是一方面年岁渐长,另一方面碍于交通和信息的闭塞,都没有弄出什么动静。 最后,都归于谋生的艰辛。 04
于祖母而言,辛劳操持了一生,养大了7个儿女,各个成家立业,子孙辈也算都孝顺,这或许就是一个乡野村妇最大的成就了。她也时常感慨,太累了。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她最小的儿子,已经三十好几的年纪,因为家境并不好,一直谈不好亲事。祖母是很着急的,托人五邻三村的物色姑娘,觉得要是小儿子的婚事办不好,就是自己这一生的污点了。 后来终于有了消息,那个姑娘与祖母的小儿子也差不多看对眼了。但是,有同村的人作梗,去女方家说了许多的坏话,女方就说不同意了。祖母是急坏了,左邻右舍的凑齐了一篮子鸡蛋,收拾体面,就去了女方家。 三言两语下来,就弄清楚了是谁在使坏。回来后,祖母叉着腰在四合院的台子上骂开了架势,大意是谁家都有个婚丧嫁娶的,大伙儿都是知根知底的做着邻居几十年了,谁要是有个难处,她都是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的,是不相信有人会毁她儿子的亲的。要真有,那往后,谁家有个亲事,都不就不得安宁了! 最后,祖母当着众人的面,拉过那个使坏的婶婶,说: "老妹啊,听人说,是你干的腌臜事。我当面就凶了人家,说咱们多少年的亲姐妹了,打死也不信的。" 据说,这事后来传到女方家,女方的婆婆是把那婶婶给骂死了,说,这么好的人家,差点被搅黄了。 05
在我父辈这边的家族里,太祖母负责了高贵优雅,无论境遇多糟,她都是那清风徐来的一缕香,是出淤泥的一瓣莲。 而祖母,却是在污糟里打滚出来的,看着高高在上的母亲,看着自己越磨越粗糙的心,最终,还是把自己练成了精明、算计、隐忍,又彪悍的女人。事实上,她在老一辈人的眼里,却是凡尘里的一粒珍珠,坚强、能干、雷厉风行,是非常棒的女子。 有些往事,隔了好几十年,我们零星听起来,总觉得像是江湖遗事,有着话本的味道,但又不如话本,毕竟听了这一回,不知道下一回,是要到什么样的契机,才能听上的。 二十多年前,我也总缠了父亲,让他讲讲关于祖母、太祖母的事。但是父亲,总是欲言又止,笑笑说,哪里还记得清楚。 可我总觉得,父亲一定是清楚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或者,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罢! 过了二十年,我仍然执着于探听这些往事,很多人不解。我说,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寻根吧! 一个人,如若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心里该有多无助呢?我需要把我身上流着的血液,弄清楚来龙去脉,弄清楚悲欢离合,这样才好心安,才好余生步履愈加铿锵。 06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天下宴席终须散,只是,人心不能散。 他们的故事,一定也有一路繁花,一定也有伤春悲秋,但是,只要他们都在,余生安然。 那么,就一点点把他们都写进自己的话本里,一回又一回地,讲那些江湖遗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