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是南宋末诗人蒋捷在《一剪梅·舟过吴江》里的收尾句,甚是喜欢。一种春光易老的流年感伤,一种世事沧桑的惆怅回环,读来,心内却仍有暖意与心安。 而在某一个时刻,李清照也急着"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看得越多,走得越多,就越会发现世间爱恋之所以恒常,是因为在恒常里,多了期盼,多了珍重。 曾经,我的母亲,在一个雨后的清晨,打开我房间的窗户,大呼: "囡囡,快起来,快起来,咱们园子里的海棠开啦!" 一缕阳光照在母亲身上,母亲的背影看起来泛着光芒了,暖暖的。 01
母亲是非常喜欢花的,尤其爱月季,说是月季开的次数多。 门口园子里的三株月季,就是母亲亲手栽培的。每每开花,母亲总是欢天喜地的,总是要剪上几支,插到花瓶里,楼上楼下,都摆起来。 每次,我都觉得日子真是美好。 园子里,慢慢又种上了桃树、梨树,还有海棠。桃花开的时候,母亲喜欢找照相师傅,来拍上几张,说自己和桃花一样美。这估计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我总觉得母亲的审美是天生的。 因为母亲喜欢桃花,我也总跟着在桃花阵里,发发呆,闻闻香,那种滋入心里的满足感,真的很要命。直到现在,每到花期,我总也要翻山越岭地找桃花林,慢慢地看,慢慢地想,慢慢地发呆,心里就安静很多。 这种延续,更像是一种缅怀母亲的仪式,也是安抚自己。 后来园子里的梨树,因为长得太过高大,已经遮住了楼上的光,最最关键也总是遮了海棠。想起来,果然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场景了。 母亲踯躅再三,最后跟父亲说,还是把梨树砍了吧!看得出,母亲内心是纠结的,因为总要挑出个更喜欢谁来。 后来,每每梨花时节,母亲看见人家满树满树开到疯癫的梨花时,总要说上一句:"咱们园子里的,如果没有砍掉,一定开得更好啦!" 02
我们,谁都没有亲眼见过母亲年轻时的容颜。 她们的青春,她们年轻时的喜怒哀乐,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对于母亲的认识,是从母亲进入中年妇女的时代开始的。 母亲,因为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从此便有了很多的责任、很多的琐碎,因此,在我们的眼里,母亲一开始就是忙碌的,就是带一点粗糙的,不那么完美的。 只是,母亲也曾是天真烂漫,有着豆蔻年华,如花笑靥。 我的母亲,据说年轻时候,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也是以心直口快,聪明能干而声名远耳。 母亲是标准的鹅蛋脸,长眼细眉,身材匀称,肤色极白,一害羞,或者干过农活,脸蛋就红扑扑的,用我太祖母的话说是,不施胭脂而粉黛。 少女时候,母亲与邻村的一个男孩子,曾经热恋过,后来,却被媒妁之言给截胡了。我太祖母说,是我祖母这边许诺了姥姥家许多些的聘礼。只是等嫁过来了,并未兑现。 我后来想,母亲一直与祖母有嫌隙,应该也是与这件事有关吧。 其实,母亲离开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希望她是与她曾经爱恋过的男子结婚,或许,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那个她曾经爱恋过的男子,后来发奋读书,也算是做了一方的父母官。 我一直在想,母亲在后面的日子里,是不是也曾黯然神伤。 03
太祖母说,母亲太过能干漂亮,就免不了流言,说母亲是好样的,有什么就都直接说,要不然什么都压在心里,不得活活憋死。 我印象中,母亲不仅会织各种花色的毛衣,很多还是她自创的,很多远远近近的婶婶阿姨,都跑来我家,学看中了的花色。 母亲还会给自创的花色取很好听的名字,比如凤凰尾巴啦,比如元宝结啦,用不同的配色穿插,真正是好看又时髦的。 当然,母亲自己的品味也是很赞的。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她穿的喇叭裤、小脚裤、踩脚裤,一粒扣格纹西装,高马尾,……,真的都是如今时尚界的底色呀。 母亲,爱美,那也是出了名的。只有一样,高跟鞋,我记得她总是买高跟鞋,然后,在穿过几遍后,在家里用锯子锯掉一半的高度。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笑吟吟地说,这样干活也能穿啦! 每次,父亲看她锯鞋跟子,也不帮忙,笑着看看,然后说,咱干活可以不穿高跟鞋啊,或者,你别干啦。 母亲,也不回头,就自顾自嘟囔,"要你管!" 父亲笑嘻嘻地走开了,母亲就回头狠狠睃他两眼,明显是有点生气的。 我想母亲大概就是气父亲的不懂吧,或者,也有一点不解风情的味道了。 也是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夫妻相处,那是一定要有一点调调的。至于这个调调具体是什么,完全取决于不同夫妻各自的诉求和磨合。 或许,父亲很爱母亲,但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懂母亲吧。 04
母亲的家族,主要是母亲的叔叔,属于世俗定义的高官,母亲的堂弟,也是仕途不错,也是在去年,我第一次与母亲的堂弟有了联系,关于咨询进一步深造的问题,给出了许多的鼓励。 据说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与叔叔家是很亲密的。后来,因为母亲离开的缘故,就不曾有什么联系。于我而言,这种联系,无异于不断提醒着过往。一路走来,养成了比较独立和冷清的性情。 我总觉得这样挺好,至少这样,没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一些细节,一些我并不愿意知道的事。 我的母亲,就这样,活在我模糊的记忆里。而那些仅存的明朗的场景,无论好坏,无论悲喜,都是我亲见的。我愿意以它们为中心,用自己的心慢慢去感受,慢慢去填补周边所有的空白。 或许,我与母亲,缘薄。但我们之间曾经短暂的相处岁月,却一直在天荒地老。 母亲从饭锅里捡起一个鸡蛋,太烫,母亲迅疾地把鸡蛋丢进冷水碗里,又迅疾地拿手去捏耳朵,欢天喜地地告诉我:"囡囡,今天你6岁生日啦!这个蛋蛋要吃掉哦!" 她剥掉壳,把蛋塞进我的手里。好香,好香。 05
今天下楼,发现小区里的海棠花开了。与旁边的梨树想比,果然是低矮了很多,突然想起母亲,就是这样在取舍,最后,父亲帮她砍掉了梨树。 我凑近海棠,使劲闻了闻,香气就来了。我想,母亲后来也一定是加倍地在欣赏海棠,毕竟,她要把梨花的那部分给补上吧。 希望明天能是一个有阳光的天气。或许,一觉醒来,母亲可能就噔噔噔跑进你的房间,推开窗户的瞬间,又在那里欢喜的嚷嚷: "囡囡,快起来,快起来,咱们园子里的海棠开啦!" 或许,我也会在一夜春雨之后,焦急地问,海棠是否依旧?只是,每每都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