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作家袁炳纲小说赶着马车逛县城的人2

　　赶着马车逛县城的人——小说连载（2）  八
　　人生一世，这个漫长艰辛的旅程走完，终点差距悬殊，但起点似乎相同。
　　不管是庶民百娃，还是豪富人家，或者官宦侯爵，生的娃小时都叫娃。
　　长着长着，便有了区别，什么富二代，什么官二代，什么豪门贵族、书香门第……
　　从而有了少爷小姐，老爷太太，金枝玉叶，弟王将相，小二仆人，奴婢Y环，贵妃小妾……
　　正如同样的一粒麦种子，人为植入肥田沃土和老鸹叼去埋在干旱的硷崖坑窝，结出的麦穗天壤之别一样，一穗饱满硕大，一穗苍蝇头一般瘦小瘪弱，这不是种子的区别，而是土肥条件的造弄。
　　造成此种结局结果的，缘于天，缘于地，缘于气候条件，也不乏缘于人。
　　二八一九八一年分队时，和大家差距并不大，可走着走着落后了，慢慢掉队了。
　　机会机遇往往是人生的转折点，抓住了机会机遇，飞黄腾达有之，平步青云有之，成为富豪大款有之。
　　若抓不住，一步赶不上人，便步步赶不上人，慢慢成为贱人苦力，沦为乞丐瘪三……
　　机会机遇是什么，是野地里的野兔子，看到的人多，真正逮住的其实并不多。
　　六爸便是那逮住兔子的人，分队后，敏锐看到苹果产业前景乐观，便率先栽植苹果园。一下子拿出全部积蓄，买来昂贵的苹果树苗，翻了种植好的小麦地，家里所有分得的地全部栽植，一分不留。
　　并且是白地（地内再无其它农作物）栽培，也不怕全家人没粮食吃。
　　他用钱买粮吃，一个种粮的农民，为了早一点使苹果园产出，有这种胆略和魄力的后巷村不多，皇陵镇也不多。
　　可二八呢，先考虑的是土地若栽植苹果建园，家人的粮食不够吃该咋办。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前怕老虎后怕狼好长时间后，还是决定走老路，先好好种几料子小麦，攒下粮食，换过这口茬。
　　后口茬换过了，又考虑苹果苖子太贵，买那么多苖子要花老大一笔钱，不如自己养苗子，待自已苗子长大后再栽。
　　苖子大了，栽到麦田，又舍不得麦苖，只留小小一坨空隙，还想间作，既收麦子又长苹果树。
　　不是六爸那顿臭骂，他还舍不得割掉树苖周围那一圏麦子，给树苖留下足够的空间生长。
　　尽管六爸七搡八拽，二八的果园还是比别人白地栽植的挂果期差了三年。
　　再说，二八第一次只栽了责任田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仍然坚持种小麦。
　　二八那时确实也没有钱买苹果树苗。一棵树苗十几块钱，不少一笔呀！
　　二八剩下那二分之一地上最后栽植的树苗，是六爸自己花钱给二八买下送来，骂骂呱呱勒令二八栽的。
　　有人说六爸那天气极了，拿出了本腔：谁不赶紧栽苹果树就是傻子，羞先人哩！
　　有人打趣：那就是羞你老六呢，你是他先人！
　　九
　　二八这次扬言挖苹果树，其实缘于收农林特产税。
　　农林特产税村上是按果园面积分配的。虽说和别人同一年栽树，可人家栽的是成品，二八栽的是半成品（当年芽接的食生苗），等于差了一年。
　　别人是白地里栽，他是麦地里栽，麦树争养分，等于又推后一年。
　　人家果园已到盛果期，他才初果期，驴和马起点相同，可终点没到，差距便相当悬殊了，税却一样一个标准要缴纳。
　　马一趟，驴也要一趟。 二八犟，找干部讲原因，希望减少税额，可村上那时传统的做法是王八三十鳖三十，不行。
　　二八气不过，倔劲上来了：你不减税，我把树挖了。
　　那位干部一看二八威胁恐吓，气也来了：赶紧挖，挖了后不说减，不收你家税。
　　长虫吸扁担，就这样撑顶牛，二八才扬出了要挖果树的狂言。
　　也难怪二八发火，二八那阵够窝火的，说他光屁股坐砚台——倒了墨（霉）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先是那石磨老了，需要锻一下，可皇陵镇过去给他锻磨子的三爷走了，去了那个叫黄泉的地方，回不来了。三爷是皇陵镇最后一位会锻石磨的老石匠，他一走，周围十里八村再也寻不到会锻石磨的石匠了。这个古老工种从此便消失了。
　　新的石匠只会用机器雕刻碑文龙凤狮子老虎，不会锻石磨。
　　还有的就是原先买筛箩面时带的那几个筛箩底烂损了，找不到另上筛箩底的工匠。龙泉县原四大镇之一，赵镇街道那外号叫＂上箩张七＂的老匠人也去黄泉，在那个世界和锻匠老三聊天侃大山了。
　　二八无奈，撕条白布，和点麦面，把筛箩地那烂损处粘了一层又一层，凑合了一次又一次，实在不能再凑合了。
　　这时，村上来收林特产税，二八多日里窝的火全部发出来了，把他先人日了，咱过河这水就涨了，全都是关住庙门打叫花子——整等的是咱这穷娃。 二八扛起镢头，气哼哼挖苹果树去了。
　　十
　　渭北山区皇陵这一带，保持着淳朴古老的传统习俗，一个人最后弥留这个叫阳间的三五天日子，所有亲朋好友，所有邻里乡亲都要来看一看，见最后一面。
　　有恩的前来报恩，有怨的不计前嫌，有恨的借此和解冰释。
　　一句话，和死人不能结仇记恨，不能把抱怨带到阴曹地府。
　　六爸不行了，所有亲朋看遍了，后巷村基本上除了人不在家的，其余的家家户户也看遍了。
　　可二八因为使性弄势，还没来得及看。
　　不知六爸是怎么得到二八要挖苹果树这一消息的，那天气色好转，喝了半碗稀饭，奇迹般脸色有点红润，穿好衣服坐在炕上，要见二八。
　　快到冬至时节了，渭北山区的天气变得更冷了，地表面那一层已上冻了，人出口气也明显看到一股白雾。
　　二八刚抡起镢头，没挖几下，妻子便喊叫着跑来了：你个驴日的，叫你不挖树非要挖不可，怪不得后巷村人都叫你二八，倔犟得象咱队上原来那头叫二杆子的驴。前两天就给你把礼品买下了，让你去看六爸，硬和村上呕气，没去！六爸叫你哩，想见你这傻怂！
　　六爸在炕上坐着，身后靠着一条卷成轱辘的被子，上身穿着衣服，下身用另一条被子盖着，旁边的炕头一个瓷碗，里边放着大小差不多核桃大小的干土坷垃，这是供六爸咳嗽时吐痰的。
　　身体瘦得隔皮能看见骨头，有人说他的体重现在只有六十来斤，比一袋面粉重不了多少。
　　＂来了就对了嘛，还拿啥礼，我如今，啥都吃不成了。＂看见二八，六爸边说边挥手示意跟前伺候的几个儿女下去，＂我和二八说几句话。＂
　　令二八惊奇的是，六爸体弱声不弱，仍那么铿锵洪亮。
　　＂得是挖树去了？＂ 二八没有出声，点了点头。＂我说你这怂娃，驴脾气一辈子了，死不改。背的怂比差的怂都多。人这一生，和人可以记仇结恨，可不能和社会记仇结恨。收林业税是社会发展撵出来的需求，不是哪个干部故意和你作对过不去。你挖掉树可以不交税，可一料子下来，少收入多少钱，这账你算过没有！动不动就生气就顶牛逞能，你思量思量，这历史社会前行的车轮凭你这瘦腿能挡住！还不是被这车轮碾得粉碎。当初我让你不买石磨，你不听，现在石磨用不成了吧！就你那马拉车，过不了几年，也肯定用不成了，你把六爸这话记下！六爸马上要走了，这些天细想了一下，人还是要跟上社会走！不跟社会走，只会吃亏，占不了便宜。同样的天，同样的地，人家为啥有钱交税，你想过没有？人家是跟社会走呢，不是你，跟着你的想法走呢，生着闲气走呢！这样钻牛犄角，最后会无路可走！听六爸活着最后一句话，不要挖树，想着咋样跟上社会走。你答应六爸……＂
　　二八脖子上的犟筋最后终于不再绷凸了，头掉了下来，他紧紧拉着六爸只剩下骨头的手。
　　六爸又一次唤来他的几个儿女，对他们说：把咱家的钱拿上，赶紧去给你八哥把这料的林业税代缴了，免得他胡整。这钱和给他买苹果树苗的钱，你八哥啥时有了啥时还，你们谁都不许去讨要，他实在没有了，便当咱舍了！ ……
　　六爸眼看着，二八也眼看着，他的儿子，他的堂弟拿着钱出去了。六爸倏地头歪向一边，不言语了。 当场的几个人，才知道这叫回光返照。 十一
　　六爸走了，二八的石磨子也闲置了。 不过二八的马拉车还继续跑了几年，最后也不跑了，二八卖了那头红骡子。
　　二八的三爱两爱没有了，有人问二八：你不是说你要把你的马车赶到共产主义吗，这共产主义没到，你咋把骡子卖了？
　　＂唉！老了，腿脚笨了，跟不上骡子的脚步了！＂
　　＂你六爸生前让你跟社会的脚步呢，你思量你跟上了吗？＂
　　＂还好象没跟上，如今和别人比，还是贫困户！＂
　　…… 二八的红骡子是皇陵镇最后一匹大家畜，卖掉后，从此全镇没有了家养的大家畜。
　　离后巷不远的北社村有大家畜驴，但那是饲养场，那养的驴全部是为制造驴皮阿胶的。
　　二八现在养了一群羊，这羊种是村上为了让他脱贫免费给二八提供的。
　　二八每天赶着这群羊下沟去放，顺便割些青草，卖给那个养驴的饲养场。
　　这也是村上干部给二八联系的生财之道。
　　有人说，二八经常在六爸的坟前伫立，想六爸临终前给他说的话。
　　有人见二八的马拉车闲着，打趣说：没骡子了你有羊呀，可以给羊套上夹棒子拉你那车呀！
　　＂你不说，我还想不到，明日套羊拉车！＂
　　第二天，大家没有等到二八套羊拉马车，等到的是二八和儿子买回了一辆电动蓝色农用三轮摩托。（全文完。如果有人没看到上半篇，可头条搜索关中樵夫袁炳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