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飞得更高

　　毕大费/文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英年早逝的母亲，以及孤寂而温暖的童年！
　　【1】
　　五岁时，我便学会了飞翔。
　　根据师傅传授的方法，飞翔的要领是这样的，迎着风，张开双臂，拼命振动，双腿则不停地踩踏地面，当振动达到一定频率，和风产生共振，就会慢慢地浮了起来，晃晃悠悠地上升，至7米的高度，定在那里，浮力与重力基本达到平衡。每当这时候，我会像风筝一样，在半空中飘摇不定，风在我的身边盘旋着，清凉清凉的。
　　当然，每次飞翔过后，我的胳膊都会有脱臼的感觉，关节处伴有一些微微的红肿，疼得泪流满面的，回去后妈妈会一边骂我，一边给我敷热毛巾，追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她摔跤了，有时候则说被邻家小男孩打了，原因是不固定的，总之，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的飞翔细节。
　　妈妈接着就会边骂那个邻家小男孩，边给我敷热毛巾，或者是边给我敷热毛巾，边拉我到被我胡乱指定的某个摔跤地点，摸一把那里的泥土，涂到我的脸上，嘴里念叨着宝宝不怕，跟妈妈回家之类的话语。这是很多人家祖传的叫魂方式，据说小孩子受到惊吓后，魂魄可能会遗失，这种方式可以有效地把魂魄找回来。
　　我认为我的魂魄还在天上，约7米的高度。每天晚上睡梦中，我仍会将胳膊一振一振，腿一蹬一蹬的，显得很不安生，我们家好几床被子就是这样被搞破的，搞破的被子有个好处，可以躲到里面和妈妈捉迷藏，当然，这是2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开始上小学，对早起这件事，异常头疼。
　　【2】
　　我学会飞翔的本领，因为一次偶遇。
　　五岁的时候，我最初喜欢的游戏，是用水和泥巴玩，这件事被妈妈训斥过很多次。她每次都是边训斥，边用香皂给我洗手，再剥去我全身的脏衣服，妈妈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多年后我仍是这样想，每次她下班后，将我在手里转一圈，我就由一个脏兮兮的臭家伙，变成一个香喷喷的好男孩。
　　后来，在我学习飞翔的期间，我的衣服就没那么脏了，但妈妈的工作量并没有少，经常要准备几块热毛巾，帮我的胳膊做热敷。
　　我的家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最近的邻居，尽管可以清晰地看到家中炊烟，走路却需要十多分钟。而在我们家的后面，有一块草坡，非常漂亮，上面开着很多奇怪的花，有的能当喇叭用，有的可以亲我的手指。当我五岁时，幼儿园的总体数量寥寥无几，更不要说我家附近。父母上班后，无人照顾我，只好将我送到邻居家中，照顾我的是一位和我爸爸有亲缘关系的老太婆。
　　用水和泥巴的事，就是在我家后面的草坡上干的。我曾经屡次成功逃脱那位老眼昏花的邻家老太婆，主要是要逃出那个比我大一岁具有暴力倾向的邻家小男孩魔爪，到草地上独自和泥巴让我感到更有安全感。后来，之所以能够成功欺骗妈妈说我被邻家小男孩打了，因为她从不敢前去责问，她怕得罪那位远房亲戚，担心我从此无人照顾。
　　我觉得我小时候就很聪明了，并且具备了某种飞翔的特质。
　　我学会飞翔之后，有一天曾飞临邻居家的上空看看，我想知道她们对我的失踪是否在意，后来在他家门口的晒谷场，看到老太太仍坐在那把躺椅上，偶尔叫两声我的名字，见无人理睬后就气定神闲地边晒太阳边睡觉了，醒了后再叫两声，仿佛不是为了找人，而是为了练嗓子一样。我在半空中听得很有趣，当发现那个暴力小子有仰头的企图时，我赶紧飞走了。
　　【3】
　　我早就认识了师傅，他每天都骑着一个破自行车到草坡上练功，开始时他曾叫过我，见我只和泥巴亲热，对他不闻不问，摸摸我的头，就开始独自练功了。但有一天我在空中发现了他，在7米的高度，师傅双臂齐振，双腿齐蹬，飘飘荡荡的，我很是惊奇，连忙跑上去，指着他，想叫他下来，和我一块玩，结果这一指不要紧，他开始往下掉了，他于是拼命地舞动肢体，想稳住身形，结果还是不轻不重地跌在草地上。
　　我在学会飞翔后，一直牢记着师傅的教诲，第一是不能告诉大人，包括父母；第二是不能指着飞翔的人，尤其是用食指去指。前者会使自己丧失本领，后者则是致命的。这也是我一直瞒着父母、以及不在那个暴力男孩面前吹嘘的缘故。
　　事实上，师傅离开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妈妈，并扬言要飞给她看，她大惊失色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没有发现温度升高的迹象，就接着做事去了。后来我还是以啼哭为武器，将她强拉出了门，当着她的面，迎着风使劲振臂踏地，妈妈自此知道了我胳膊需要热敷的原因，但其它应该发生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包括飞翔。而且，事后，我沮丧地发现，当我告诉大人之后，我真的失去了飞翔的本领，还有，我再没有遇到过师傅了，也就没有机会再次学会飞翔。
　　【4】
　　我指向师傅，导致师傅从半空中摔下来之后，他躺在地上喘息了半天，起来后摸了摸我的头，将我的小手拿过去，分出食指，慢慢地将它按了回去，这个动作给我的印象深刻。
　　在以后的时间里，我完全放弃了用水和泥巴，正式开始学艺——飞翔的艺术。有一点需要说明，按我当时的年龄，对人不能飞翔这件事，还没有确切的认知和理解，如果我那时就知道这个真相，并且突然之间看到一个老头儿在半空中飞翔的场景，一定吓昏了头，以为见到了鬼怪神仙，一定大哭着逃回邻家老太身边，把她视为我最亲的亲人。
　　在我学艺的时候，我的知识还不丰富，除了妈妈偶尔有时间给我看几张识字卡片外，简直就是个文盲。一个五岁的文盲是可以理解的，对一些名词也根本搞不懂，本文中一些有关人体飞翔的理论，都是我经历一系列高等教育之后，慢慢总结出来的。但我五岁的时候脑子很好使，或者说悟性很高，师傅一步一步做给我看，看着看着，我就会了，比如他振臂蹬腿，我也振臂蹬腿，他提气，我也提气，他上升了，我却升不起来。
　　开始是这样，后来我就和师傅一起飞升了。
　　【5】
　　起初我为什么飞升不起来？后来为什么又能飞升？
　　记忆中，好像还有一个气息的调整问题，如何让气息在体内自如地行走，走到哪个部位，这都是关键性的问题。自从我将飞翔的技能告诉妈妈之后，那些气息的调整方法就全部遗忘了，好像魂魄掉了一样，失去本领后，我数次回到曾经飞翔的草地上，按照妈妈传授的叫魂方法，将泥土涂到脸上，想把魂魄找回来，结果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还是不能够升腾起我的身体。
　　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死心，总是在回想关于调整气息的办法，总是没有成功。但我现在肯定不会再往脸上涂泥巴，叫魂是一种迷信。
　　五岁的时候，我依靠自己良好的悟性，飞快地向师傅学会了飞翔的要领，第一次调匀气息时，我感到身体立刻轻盈了，感觉像一只氢气球，随时都能扶摇直上，而残存的一些重力则像一根线，将我系在地面上。当然，五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氢气球是什么东西，那时候的气球都是空气球，用嘴吹的，嘴里当然吹不出氢气。通过后来的学习，我逐步知道嘴里吹的基本都是二氧化碳气球，根本漂不起来，而当我第一次看到氢气球时，立刻找到了当年那种轻盈的感觉。
　　在我获得轻盈感之后，我拼命地扑腾，想要立即升空，但是失败得很快，重力在我挣扎过程中发挥了作用。师傅于是做了个示范，我才感到扑腾的动作有些走形，但又忘了气息是怎么调的，如此三番，终于成功升至7米的高空。
　　【6】
　　第一次升到7米高空时，起初我还洋洋自得，后来往垂直的方向看了一眼，就不行了，哇哇地乱哭。
　　7米的高空还是很高的，长大后，我曾专门到10米跳台上体会了一下，感觉到风呼呼地扑了过来，和我纠缠成一团，而下面游泳的人都显得小小的，像一只只蠢动的青蛙。10米只比7米高一点，而且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家乡的房屋都是平房，最多只有二到三米，害怕是肯定的，害怕在瞬间导致了失衡，我在空中的整个样子看起来有点横七竖八，师傅一看不妙，于是拿食指一点，我就落了下来，落在他怀里。
　　多年后，我已不记得师傅的形象了，只记得他高高的，瘦瘦的，总是穿着一件蓝灰色的衣服，年龄约60岁左右，我想我现在看见他还是能认识的，我只是形容不出他的相貌而已。长大之后才知道，我可能患有脸盲症，记忆里无法存储别人的面孔，只有当见到面，才会唤醒记忆。
　　在我失去飞翔的本领后，我一直想找到他老人家，但却不知从哪开始找，到哪才能找到？师傅在教会我飞翔后不久，就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对我说，他们不要我，我出去要饭去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泪纵横，让我很伤心，我一边流泪，一边帮他擦眼泪，我真心实意地想邀请他到我家来住，并告诉他我妈妈很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他摇了摇头，一副极无奈的样子。
　　【7】
　　学习飞翔的日子里，师傅有时候会和我说一些自己的事，曾经还拿一张相片给我看，那是一张小孩的相片，和我一般大，我好奇地问他这是谁？他说这是他的孙子。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听妈妈说爷爷很早去世了，但我肯定爷爷如果在，一定会喜欢我的。师傅却告诉我，他的孙子不要他，他的妈妈很坏，不让孙子靠近他。师傅长叹了一口气。
　　以我当时的智力，我想象不出一个坏妈妈是什么样子，但我相信师傅的话是对的，虽然我一时搞不清楚那个妈妈和师傅是什么关系，但我非常憎恨那个妈妈，我想她一定是坏的。
　　有一次，我在7米的空中飞翔着，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远远地问师傅，如果你孙子和你一起，你会教他飞翔吗？师傅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没有听见，降落下来后再问，却看到师傅闷闷不乐地坐着，我陪着他默默地坐着，看到天上有一块云张牙舞爪地飞过来，像一个体形庞大的魔鬼。
　　师傅后来乱乱地说，他一定会飞的，但他们怎么知道我会飞呢？你也许就不会飞了，师傅最后看着我说，我是为了躲开他们，才来到这里的。
　　这种对话场景极少出现，多数时候，师傅见着我都会慈祥地笑着，有时候则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糖果，有一种糖果的味道非常独特，直至我上了初中，第一次吃巧克力，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吃过，在师傅那里。
　　【8】
　　送师傅离开的时候，我难过极了。
　　虽然我和师傅呆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我认为师傅是仅次于我妈妈的我最亲的人了。爸爸排在师傅的后面，因为他有的时候会揍我，当然，爸爸偶尔也会在我最亲的人中排名第一，比如他买了一件我喜欢的玩具，但这个排名随着他一个巴掌向我打来，一落千丈，甚至有时会排序到邻家小男孩的后面。本来，邻家小男孩是最后一名。
　　师傅最后一次离开草地时，我难过地扑在他老人家怀里，把眼泪鼻涕使劲往他衣服上抹，并坚持要送他一程，这个坚持总算取得了成功，我坐在他吱吱呀呀的自行车上，刚往前走了约500米，隐隐约约看到妈妈下班回来了，师傅连忙将我放下车，并亲了我的额头一下，他的胡子不似爸爸那么扎人，感觉怪怪的，乱乱的，师傅亲完我后，飞快地骑着车走了。路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妈妈看了他一眼，师傅知道那是我妈妈，却没有打招呼，径直走了。
　　我向着妈妈哭声震天地迎过去，但在师傅和妈妈错身之后，我便不哭了，痴痴地看着师傅的方向，一动也不动，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师傅飞翔的样子：他老人家双臂振动，用两腿夹着自行车，双脚不停地踩踏着，渐行渐高，至7米的高度时，他飞走了，越飞越远，蓝灰色衣衫被风鼓荡着，远远地看上去，像一只硕大的鸟。
　　妈妈看不见这些，因为她正好背对着，只有我看见。多年后我仍回忆起这个情景，那是一个高难度的飞翔了，起码对我是这样的，后来我一直尝试想携带一些东西升空，都没有成功。
　　而且，自从我在妈妈面前吹嘘过后，连我自己都上不了天了。
　　【9】
　　据我所知，我的家族没有会飞翔的人的，祖先中也没有，这是我小的时候，专门求证我父母后所得到的伤心答案。
　　等到稍大一点，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是不能够飞翔的，但那时我对《西游记》很感兴趣，后来研究发现，孙悟空猪八戒之流的也不会飞翔，他们不过是把云朵当成飞行器驾驶着，原理和飞机差不多，知道了这一点，让我对所有的神仙都大失所望。等我长到足够大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人类不具有飞翔的基因，首先是没有翅膀，如果把胳膊当成翅膀，身体则显得太沉了，比胳膊要重若干倍。
　　直到这时，我才对我小时候的那些飞翔理论产生彻底的怀疑，甚至觉得它们狗屁不通。
　　有时候我在想，我的那些飞翔经验是不是自己臆造的呢？是不是自己根本就没有飞翔过？而我的师傅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的那些关于飞翔的记忆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是否取材于一部科幻小说或者神话作品呢？
　　一年前，我曾专门找了一个有风的日子，站在家里的阳台上使劲地振臂，还一边踩踏地面，弄得动静很大，结果惊动了正在做事情的家人，使经将我往家里拖，嘴里还一边数落：这么大个人了，还在玩，洗碗去！洗碗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等我再次会飞了，飞走了，嘿嘿，看谁洗碗？
　　【10】
　　上个月，我在街道的一个拐角，忽然遇到了我的师傅，起码他看起来非常之象，和我五岁时所见的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有变化，没有见老。
　　师傅衣衫褴履地坐着，面前摆了一个破盆，向所有的过路行人索取钱财。我的一些记忆立即被唤醒了，几步冲过去，热切而大声地叫：师傅，师傅！他张开昏昏的眼睛看着我，分辨了几秒钟，然后咧了咧嘴：这位大爷，可怜可怜我，给我俩钱吧！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目光里找到一些交流，但他飞快地避开了，将头在地上磕得卜通卜通的。我心里一酸，急急忙忙地翻遍口袋，将身上所有的钱，包括硬币，都放在老者的破盆里。
　　我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向这位老者，磕了三个头。磕头的过程中，我想起了关于儿时飞翔的所有情景，想起了振臂的动作，想起清凉清凉的风在身边盘旋，想起多年以来不知去向的师傅，想起我的妈妈——师傅离开后没过几年，妈妈就因癌症病逝。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回到了7米处的高空，悲伤，在这个记忆里的高度，尖锐地呼啸着，朝着大地的方向，悴然，滑落。
　　（全文完）#不误农时抓好春耕生产##《山河月明》朱标下线太好哭了##苏州评弹版《青花瓷》有多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