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翁亦叹花叹生命之花，叹精神知遇，叹物我难融，叹青春难驻

　　搬进了小屋子就想着如何让它美起来，鲁滨逊也不愿他的洞屋乱七八糟。规整完毕，请回一株成人高的茶花，亭亭而立，灿若女皇，枝头叶间星星点点地缀着花苞，一前一后开了两朵粉色的花。大喜过望，以为花神移驾。
　　前一段时间阴雨连绵，秋风秋雨寒。惦记着她的冷，在一个中午劳神费力地把她从阳台拖到室内，把窗户玻璃都合上，让她少一些风寒的侵扰。再过两日，暖气来了，怕她在屋内干燥，每天中午回来给她喷水，保持枝叶的湿润。怕她寂寞，时常对她说话，为她写诗，屋空花未闲，粉苞映床前、星星又点点，惊呼一夜燃。只是，情况不如人愿，花苞迟迟张不开口，叶子每每自有掉落，屋内的气象有些不够欢快了。这个时候，刚把她请进屋子时那种一日三五朵、今冬陪她过的心愿不敢奢望了，真想把她送到暖房去，像住院保胎的准妈妈一样得到精心又专业的照顾。
　　回想她刚移驾寒舍时，像大户人家的公主，神采奕奕，气势逼人。单是那随时可以绽放的花苞，百十朵密密云集于枝头，便胜过奢华耀眼的凤冠了。那两朵已开的粉花，如同冠前冠后两颗硕大的粉钻。第一次面对她时，已不由自主地仰视了，在心里拜于她的冠下。而此刻，那两朵早开的粉花已然枯萎，皱成一团，如老妇人擦胭脂用过的纸。枝头那些原本已经等着怒放的花苞，没了枝高气扬的神气，一些耷拉了，一些收缩了，一些甚至坠落了。最可怜的是那些已露了半个脸的半大花苞，收不回去，绽不开来，尴尬又着急地僵在那里。粉嫩的花瓣如同初生婴孩的脸，原本由绿叶来相护相托。现在仔细再看，粉瓣上已有了雀斑，绿叶尖已然枯黄，这是多么让人痛心的场景。真地感到有些罪过，真想连夜把她送到医院去，送进暖房里，不要让她在自己眼前这么受罪，也让自己为她而煎熬。
　　准备最后陪她一晚，睡在她的脚下，希望能用自己的身心做一点有效的挽留。关了灯，怕光刺伤了她夜眠的眼睛。摈去一切杂音，不要打扰她疲惫的心神。想像着她如火烈鸟一样单腿站着，把头枕在枝叶间入睡。自己也准备入睡，怕着急又忙乱的脑电心波干扰到了她。更想在深邃的夜空里，和她一起退到世界的深处，放下自己作为人的种种形迹，与她同为生物一样际会，希望在那里能听到她的倾诉，读懂她的心思，按她的心性来陪伴她。
　　半梦半醒中自己对她说，枝头盼花花不开，树前惜叶叶纷落，如何是好？她沉默不语，却有风传语，是不是冷着了她？没有啊，移她入室内，靠近暖气旁。又有雨搭话，是不是浇多了？没有啊，年轻时爱花常浇水，现在老了，知道不能乱浇水了，只给她喷些水，就如同女人每天喷水补水一样。那就是热着了，左右的暖气片不知道谁这么半带歉意地说，不会的，傻瓜，我专门把你们的温度调低了，让她不冷也不热。
　　那她怎么啦？唉，唉，唉，唉，屋内的一切，连同自己也这么长叹了一声。
　　唉，难为你们了。茶花忽然开了口。大家马上屏住了呼吸，自己也在想像中坐直了身子，端端地面对她，静静地倾听她，手脚有些紧张，准备随时照着她说的那样去做。物各有命，不必大惊小怪。我生来就由人养，为的是尽一己之物性，为养己者增添一些美意。人们把我从一枝纤细的小芽慢慢养大，费了不少心血。和我同期的姐妹们早早被送出去，或到了某户人家，或到了某个场馆，有的可能夭折了，有的可能扎根了。我有幸一直得到眷顾，长在暖房十几年，如今腰也粗了，枝也壮了，身边有成千上百的花子花孙，很是幸福和满足。时间长了，自己也在想，花工养我大半辈子，他们待我不薄，我总不能老死在这里，不给他们一点回报、不替他们出一点力吧。其实我早就等着他们把自己送出来，也早就做好应对外边的准备。暖房的一切都很舒服，自己早已习惯了，可那里越舒服，自己越习惯，出去后的日子就越没法过好。这些我知道，却张不开口，只能默默等待命运的安排。终于有一天，听到主人和两个来客在我近旁商议，说是要选一株花送给某位半翁。他们说此翁年过半百，诸事缠身，却疼花惜绿，是一个好人家。主人说，这可能只有那株养了十几年的茶花才能侍伴好你们的先生吧！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颤，马上泪流满叶，不知道为什么，是离开的不舍，还是出去的冲动。就这样我来到了这里，遇到了你们，得到你们的关心，也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她平息了一下情绪后继续说，暖房内外不同天。里面是我们的世界，买花人进去会感到湿热气闷，还有泥土发酵、花肥升腾的味道，人一小会就待不下去。我在那里待惯了，出来却不习惯了。外边风大气清，光照又强，刚出来时我的花苞们个个欣喜，没两天他们就感冒、鼻塞，不适应了。半翁有心，把我移至屋内，留了一点小风，遮了半边光源，让我们得到缓歇。看到半翁多情，时常枝头赏花，树边吟诗，我内心有知，精神得遇。可是，半翁惜花不懂花，他想让我的孩子们每日三五朵地开放，点亮他的屋子，点燃他的才情，还想送花给他的朋友。他这样想我理解，可他不理解我。我也年过半百，不要指望我和那些年轻的花小姐们一样能为他尽情绽放，能随着他的不老心性。那些年轻人充满活力，早早出来，很快适应，什么都有可能。我虽然身形尚好，其实体内有恙，今儿岔气，明儿抽筋，能撑起一树繁华本不容易。在自己的天地里孕了这么多花苞还能应付，如今扛着她们出门，换了这么大的天地，遇到这么多不适，不是半翁的粗糙之心可以理解的。我如同人类的中年妇女生孩子，一切都不给力、难自如。看着半翁天天焦急的目光，他急我也急，恨不得拼命一搏，为他绽放一室春光，哪怕花开命尽，了此一生。可由不得自己，出来之后我的腰身就一直酸痛，挺立着已十分不易，哪里还有让花苞怒放的神力。可能我真需要某些营养，或者如一针强心剂，可怜的半翁不懂我的心，也不懂花的事，除了焦急，除了喷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给不了。这可能就是我的命，也可能是他的命。我的腰身和枝叶里已有些寒气，怕挨不过这个冬天，就要花苞尽坠，绿叶尽落，只剩干枯的枝丫。那将是何等的残酷，对我，也对他。我察他心细性善，怕他接受不了那样的我，真想让他早点把我送出去，离开他的视野，那样也许还能给他留点对我对花对美的想像。人们常讲，惜春常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草木一生也是命，人们习惯了草木四季枯萎，以为我明年还会再来。哪有那样的好事，来的只是我的同类，绝不会再是我。我愿此身献半翁，只是缘分太短浅。也劝半翁莫伤心，真若有缘，世界的深处，人类、动物、植物、山川、河流纯化为一的那个源头，也许我们还可以再见只是那时我已没了花的身形，他也没有人的身形，一切都将以纯粹的精神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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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茶花突然不语了，连气息也没了。自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翻身开灯。还好，她还在床旁，如同可卿还在床上。只是她的脚下，悄然又落下了几十片绿色的枯叶。万物皆会逝，此花先别离。不忍生命老去的自己，一个人泪流满面。真如此花所语，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在夜半含泪为她写下一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