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端午了,天时不时会下场雨,滋润万物,荡涤我心。 此时,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穿城而过的那条河水位定然上涨了,岸边的杨柳定然在疯狂地舞蹈,那些空中飞翔的小鸟有没有找到避雨的地方? 在不怕风刮,不怕雨打的楼房里,我的心又不平静了,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回忆中。那些破旧的房屋,那些黝黑的脸膛,那条弯弯曲曲的蒙河,在我的脑海里忽明忽暗,忽隐忽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所插队的地方地理位置很特别,分山上山下,由一条蒙河隔开。所谓的山上,是在河的东边,即是丘陵地带,有田可种水稻,有地可种庄稼;所谓的山下,则指在河的西边,只有水田,没有旱地。 山上的人忙完了田里忙地里,没有一天歇,累是累,但他们觉得要比山下的人日子好过,山下的人只能种水稻,想吃点花生、红薯还要扛着锄头到山上来刨他们没刨干净的。山下的人也觉得自己比山上的人日子好过,只要忙完田里的活就没什么活可干,不像山上的人天天像累贼一样。 尽管他们谁也不服谁,谁都觉得自己所待的地方好,但姑娘们还是有自己的主见,山上的嫁到山下的有,山下的嫁到山上的也有。不过,山下有个公认的缺点,那就是会涨水,一发起大水来,山下人可遭殃了。 当年,我就是插队在山下的一个名叫龚家村的村子,亲身经历了一场大水。 平时,蒙河的水不深,波澜不惊,像一条玉带一样飘忽在高高的河堤之间。孩子们在河滩上放牛,嬉戏,偶尔山上山下的孩子还会隔河相互嘲笑一番,山上的孩子嘲笑山下的孩子:山下的水猴子!山下的孩子不甘示弱:山上的旱鸭子! 那年六月底,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蒙河的水位上升很快,眼瞅着都要漫过河堤了。山上不少人跑到河堤上来看水,山下有的人怕堤坝经受不住大水的冲击会决堤,赶着猪投奔山上的亲友。 当时,我站在河堤上眼望着暗流涌动的河水,吓得两腿发软。河水离堤面最多有半尺的距离,稍微大点的风都能把波浪送到脚下来。真的,我从没见到那么大的洪水,既壮观又让人心惊胆颤。 河堤比房子要高,也就是说,上涨的河水比房子要高,要是一决堤,山下不仅会淹掉快要成熟的稻子,连房屋也会淹掉,那可不得了。 以防河堤某个地方被水冲松动了,河堤上日夜不离人,发现有渗水之处马上用沙袋去堵。大家都认为,只要河堤不倒,山下的人便安全。 其实,在那种险情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劝山下的人撤到山上去,即使没有亲友可投靠,在山上搭个临时帐篷也可以。令我想不通的是,大部分乡亲都不愿到山上避难,他们一是怕麻烦别人,二是觉得即使决堤了也不怕,可以爬上阁楼,淹不死。 堤坝虽然没有被水冲垮,但是,村前池塘里的水早就漫过了岸,靠近池塘边的房子门前已是一片汪洋了。龚德元大叔家的房子离池塘不远,只见他们一家正在忙着把被褥、衣物、大米之类的东西往阁楼上搬。 德叔,你们这是准备上楼呀?我走到他家门口问。 小槎,你还没走呀?不是叫你们知青到山上去避一下么?他没有回答我,反过来问我。 不要紧,我会游泳,呵呵。我笑着说,大家都没有走,我为什么要走?我不怕。 快来搭把手,帮我把猪抬到楼上去再说。他无心和我讲道理,叫我帮他的忙。 他家的猪也就五十来斤,他揪着猪耳朵,我揪着猪尾巴,就想这样把猪抬到阁楼上去。只是,猪会挣扎,四只脚乱蹬,上楼梯两个大男人也挺费力。 叫叫叫,再叫就把你扔在下面,不抬上楼去淹死你!他来了火,扇了猪一耳光。 说来也怪,猪挨了打竟然服服帖帖了,抬上楼时只是叫唤,脚不乱蹬,估计也是怕再挨主人一顿打。 猪抬上了阁楼,关在一个破谷仓里。龚德元长舒了口气,说:把猪抬上了楼就好办了,现在就差把狗抬上楼了。 狗不像猪,会咬人,我可不敢帮他这个忙。他不要我帮忙,说:狗暂时不急着上楼,等水淹到家里来了也来得及。 凡是不打算到山上避难的乡亲都像龚德元一样,把家里会被水浸坏的东西往阁楼上搬。我和住在一起的知青商量,觉得乡亲们不走肯定是经历过这样的大水,不用劳神搬到山上去也不要紧,于是,也把被褥之类的东西往阁楼上搬,准备在阁楼上过夜,以免半夜决堤了来不及。 当我们把该搬的都搬到阁楼上去了的时候,好管闲事的队长来了,见我们还没走就来了火,手舞足蹈地说:你们这些知青,好歹听不进去是么?叫你们撤到山上去,怎么不去? 乡亲们都不走,我们为什么要走?我理直气壮地说。 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快走,天黑前一定要走!他叉着腰说,我帮你们联系好了,就到山上的太平村去,住在众厅里。这要是出了事还得了呀,我脑袋都保不住! 队长一定要赶我们到山上去,但没有谁愿意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因此,他再凶也没人听他的。他的火气更大了,大声地吼:我有责任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谁要是丢了小命,我的老命就完了!你看看你们住的房子,下面是青砖,上面是土砖,万一水大了,浸泡到了土砖,房子就会塌,天王老子都保不了你们的命! 听到队长的吼声,好几个乡亲跑了过来看究竟,得知是因为我们不肯撤离惹怒了他,也来劝我们走,说我们和他们不同,队长肩负着保证我们生命安全的责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好还是听队长的话。 你们都不怕,我们又怕什么?况且我们都会游泳。有个知青慷慨激昂地说,我们愿意和乡亲们同生共死,出了意外也和队长没关系,我们是自愿的。 唉,遇到一帮犟驴了,这可如何是好?队长见说不动我们,急得直跺脚。 我们这帮犟驴不肯走,但队长也不让我们住在原来的地方,安排到房子比较牢固的人家去住。我帮龚德元抬过猪,他邀请我去他家住。 天还没黑,我就听村里有人边敲锣边喊:没有撤走的人,今晚一定要住到楼上去,所有门窗全部敞开,生命只有一次,千万不要犹豫,河堤随时会塌! 到了半夜的时候,不得了,河堤真的塌了,洪水涌进了村子,整个村子全被淹掉了。 阁楼上又是猪又是狗,还有鸡鸭,味道不是一般的难闻,根本无法入睡。龚德元和我一样,睡不着,点亮了马灯,看了一下快要没到楼板的水说:千万别再涨了,再涨真的难办了。 德叔,以前最大的水淹到了哪里?我也担心水还会往上涨,问。 这是最大的一次,两三天就会退掉,不要怕。他说。 在阁楼上待了两天两夜,洪水终于退去了,但我们也折磨得够呛,吃喝拉撒全在阁楼上,不是人过的日子。 在阁楼上躲避洪水当地有个形象的说法:坐水牢。 洪水退去,全村一片狼藉,屋里屋外到处是洪水冲来的淤泥,清理起来个个累得汗流浃背。然而,这还不是最累的,最累的是抢收稻子。 没有倒下的稻子不管,让它们继续生长,倒下的扶不起来的就割掉,能抢收一粒是一粒。 稻子还没有成熟,收上来也碾不出多少米,但必须得抢收上来,不然,损失就更大了。大家在淤泥里挥汗如雨,个个脸上都是泥,就像唱花鼓戏的人一样。 事隔多年,我很庆幸当年执拗没有撤到山上去,如若不然,我怎么知道坐水牢的滋味呢?我怎么知道乡亲们是如何在洪灾中度过的呢?也很庆幸自己和乡亲们一起战天斗地,知道了什么叫自力更生,什么叫同甘共苦,什么叫人生,什么叫真正地活着 曾经,我所熟悉的那些大爷大叔大妈大婶,他们大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们留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又在留恋他们什么?现在,那里不再会有洪灾了,而我的心里,怎么一想起他们就波涛汹涌,就久久不能平静?很抱歉,我的眼泪又来了 20210526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