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两种人特别显眼,一种生前显赫,死后无名;另一种生前寂寞,死后哀荣。而王小波明显属于后者,他生前特立独行,并不算一个真正作家,故后却受到无数人顶礼膜拜,不论喜欢他的、支持他的,还是揶揄他的、非议他的,至少世人重新审视了他。作为一个自由人文主义者,王小波终其一生思考并快乐着,品读由李银河编选的王小波杂文集《思维的乐趣》,犒劳我们的正是一座巍然屹立于戏谑的笑容,和令人会心而战栗的幽默之后的智性迷宫,并让我们在真切地体会到思维给人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快乐的同时,从他那里开始学习如何去独立而自由、智慧而平等地思考。 犒劳之一文字之趣。王小波把趣味作为感觉这个世界美好的前提,这种美好之中,糅合着冷静严谨的思索和奔涌而出的热情。初读《思维的乐趣》,扑面而来的就是文字上爽而不腻的乐趣和享受,他以自身到农村插队时对文化大革命的记忆为丰富矿藏,用杂文独有的调侃的笔调,完成了对自由与理性的反思与书写。 即使在当下,王小波的思想依然很容易被年轻学人所接受和认同,它除了给人思想,给人精神,给人趣味外,它语言上略带调侃的轻松的聊天式风格,讲个文革里的故事然后绕着弯地讲一个道理,这种黑色幽默往往让人忍俊不禁。只是作为一个上个世纪的五零后,王小波是不合群的,于是那帮五零后成了既得利益者,他成了异类。就如书中片段:假如现在我周围的世界又充满了‘文革’时的军代表和道德教师,只能使我惊,不能使我惧。因为我已经活到了四十二岁。我在大学里遇到了把知识当作幸福来传播的数学教师,他使学习数学变成了一种乐趣。我遇到了启迪我智慧的人。我有幸读到了我想看的书这个书单很是庞杂,从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一直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这最后一批书实在是很不堪的,但我总算是把不堪的东西也看到了。当然,我最感谢的是那些写了好书的人,比方说,萧伯纳、马克。吐温、卡尔维诺、杜拉斯等等,但对那些写了坏书的人也不怨恨。我自己也写了几本书,虽然还没来得及与大陆读者见面,但总算获得了一点创作的快乐。这些微不足道的幸福就能使我感到在一生中稍有所得,比我父亲幸福,比那些将在思想真空里煎熬一世的年轻人幸福。作为一个有过幸福和痛苦两种经历的人,我期望下一代人能在思想方面有些空间来感到幸福,而且这种空间比给我的大得多。而这些呼吁当然是对那些立志要当军代表和道德教师的人而发的。王小波的语言是简单,也是有趣的。道理就该简单地讲,像这样通过幽默精神来保持思想的独立和韧性,至少让这场少数人对阵多数人的势单力薄的斗争看起来不那么悲凉、反而喜剧,看起来王小波就是个早生了三、四十年的九零后、零零后! 犒劳之二思辩之美。恩格斯说过,思维之花是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王小波的《思维的乐趣》正印证了关乎思维具体而清晰的美新奇、有趣、自由、平等。思辩这东西在中国尤其显得珍贵难得,人格独立的前提是质疑,思想不独立主要是不敢质疑或没有养成质疑的习惯,敢思辨、会思辨,考虑问题的层次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明显不同,这是理性思维的最靠谱的感受。 在这个年代有人用感情写作,有人用政治写作,还有人用身体写作,但在王小波看来,能够用思维来写作,似乎是一件顶重要而幸福的事。《思维的乐趣》的耐读之处,不仅来自浅层的乐趣,更多是时代与政治环境带来的思维的恐慌与孤独。插队年代里痛苦的顶点,不是被拘押在旅馆里没有书看、没有合格的谈话伙伴,而是被放在外面,感到天地之间同样寂寞,面对和你一样痛苦的同伴。这种思辨的境界,正是王小波作品的力度所在。在那个年代,思考是件充满恐慌与致命孤独的事。要么是不能跳出桎梏思考,要么是走出来,却看不到可以对话的伟大心灵,空荡荡的,被孤寂淹没。就如书中的片断:人既然活着,就有权保证他思想的连续性,到死方休。更何况那些高尚和低下完全是以他们自己的立场来度量的,假如我全盘接受,无异于请那些善良的思想母鸡到我脑子里下蛋,而我总不肯相信,自己的脖子上方,原来是长了一座鸡窝。想当年,我在军代表眼里,也是很低下的人,他们要把自己的思想方法、生活方式强加给我,也是一种脑移植。菲尔丁曾说,既善良又伟大的人很少,甚至是绝无仅有的,所以这种脑移植带给我的不光是善良,还有愚蠢。在此我要很不情愿地用一句功利的说法:在现实世界上,蠢人办不成什么事情。从中,我们完全能读出独立意志抒写的自由精神,怀疑和蔑视一切既定的虚伪规则、惯性思维和刻板的道德。王小波文学创作的独特之处,在于富于想像力、穿透力之余,却不乏理性精神和人文情怀,最过人之处,无疑是随心所欲的穿梭古往今来的对话体叙述,并变换多种视角和维度。就如他在《沉默的大多数》中所言: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从这个意义讲,《思维的乐趣》除了给人趣味、给人享受,还给人思想,给人精神。 犒劳之三超然之乐。在某种程度上,王小波是被看作是一个启蒙者的角色,但他从来都不想将自己当成所谓的导师。王小波经历了文革,对这个国家那时的愚昧自大有着切肤之痛,也有历练世事之后的超然与豁达。虽然这个时代的物质和科技如此发达,但是人们在思想和观念上却要落后的许多,一方面庸常的束缚愈加牵绊,另一方面实现自我、追求价值的刚需愈加旺盛,矛盾毫无逻辑地混合在一只只特立独行的猪身上。即便如此,王小波的语言永远还是那么诙谐、率真,他从来不把道理说得太直白,但仔细一琢磨,却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似乎说清是他给你的,不说清是你想明白的,而这琢磨的过程,也就成了一种洞察人世的体验,这在整个中国文化领域极其罕见而珍贵。 如果需要打个比方,那我们可以说,这世界上有趣的思想和超然的人生就正如王小波蓬乱的头发,永远交错杂乱,但是自由生长。而在王小波看来,最不幸的,就是被扼杀掉这种豁达了。也就是说,当有一天没有办法去追求了,在他看来比尸横遍野更遭;又或者,别人的思维被强加在头上,人丧失了自己作出判断的能力和掌握话语的权力,这也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然而王小波恰恰目睹和经历了这样的痛苦,在他父亲的身上,在他自己的身上,在文革跃进的口号中,在上山下乡的山路上。于是,王小波仿佛很痛苦地看到,乱糟糟的头发被一根根地拔去,又被别人植上了假头发。这头发不是他的,终究水土不服,估计后来都掉光了。于是,王小波自喻为一个时代的幸存者之一。他说过:作为一个有过幸福和痛苦两种经历的人,我期望下一代能在思想方面有些空间来感到幸福,而且这种空间比给我的大得多。如今,不知道王小波的这个愿望实现了多少。可见王小波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讲的道理不很大,但足够他被称作异端;也可见王小波是一个重独行的人,他走的路不很长,但到今天,却少有人能够重行。但是,记挂他,总比记挂别人要好一些。 最后,我不禁想起了《南方日报》对他的评论:千万不要说,只有那个时代才能产生王小波这样的奇人。他的时代未必比我们更好,他的老爹未必比你我的老爹更有钱,没见他有多大的房子。王小波以铁的事实证明,屌丝也有何其有趣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