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永远打不开的结

　　六十年的心结是在那次同学聚会打开的。
　　两年前的那个夏日，有同学提议：小学毕业60年了，咱们回头道聚一聚。那个叫头道地方是大家共同的故乡，又称头道崴子，是因为苇沙河在入浑江之前在那里拐了头一道弯儿而得名。倡议一出，同学们纷纷响应，我自然也在其中。小学是人生的初始，人生的第一堂课就是在那个叫做头道的地方上的。那东面的山叫东山。西边的沟叫西沟。顺着村子旁边时缓时急流过的大河叫苇沙河。虽然后来知道长白山区还有几条河流也叫苇沙河，但这条是我故乡头道的苇沙河。
　　车近故乡时，那记忆的画图随之缓缓展开
　　我们的学校叫头道中心小学，是公社（现今叫乡）所在的学校。有横竖各二十余间的红砖瓦房。靠南边是十余间灰瓦白墙的老教室，教室不够用的时候也有班级在里面上课。校务室在操场中间，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建筑。校务室正门的左右生长着两丛茂密的丁香，花开时芳香袭人，蜜蜂吟唱，蝴蝶起舞。再往前是青砖铺成的甬道，不一会儿甬道便向两边分开，环绕着中间的一个小花园，花园中间是一棵巨伞一样的大梨树。今天想来，这都是独有匠心的设计，可当年的我们只是些贪玩的孩子，哪里能体会到其中的韵味。
　　父亲是学校的老师，教授五、六年级的数学。学校里年轻的教师曾是父亲的学生，师生成了同事，自然对父亲多了些尊重。
　　上学时我本差一岁，可在学前班教我的关老师是父亲的学生，说我记忆力好，就拉我上了一年级，父亲没了态度。
　　我的一二年级是关老师教的。三四年级是邵老师教的。邵老师个子不高，但腰板笔挺，声音宏亮，闪亮的目光总是让你感到一种期待。邵老师有时会找来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等，声情并茂地给你读一个章节。革命英雄江姐、许云峰、刘思扬、双枪老太婆，和叛徒甫志高走进我人生最初的记忆。
　　邹老师是我五六年级的班主任。邹老师也被同学们请来了。我看到他时微微一楞。邹老师伸过手来，似乎知道我一定会来。
　　五六年级，尤其是六年级，是考中学的关键一年，家长希望孩子考进中学，老师也希望自己授课的班级多有几个学生考进中学。那时节，二姐、姐夫都在学校里任教，父亲也刚从学校退休，我学习成绩被众人瞩望着。我懵懵懂懂觉得这是个人生的节点，暗暗使劲，成绩自然会好一些。当父亲和二姐问到我的成绩时，邹老师说这学期表现不错，如不松懈考上中学是没有问题的。全家自然一阵子欢喜。
　　后来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了，我没有考上中学，这辈子只握着一张小学毕证。再后来，莫言获了国际大奖，有时我会厚着脸皮卖个关子，说我和莫言同等学历。
　　同学会上邹老师几次对我欲言又止，当进行到尾声时，老师把我拉到了一边，问我还记恨他不？我一脸愕然。他说，我没考上中学后，在街上碰到他，狠狠地向他吐了一口唾沫。我有点想起来了，似乎有过这样一回事，脸不由有些发烧。他说当时考中学时我的语文成绩是96分，数学是100分，差四分满分，但因我父亲的解放前跟国军跑了48小时的历史问题被取消了升学资格。当时他和我父亲解释过这件事，可父亲从未对我说起这码事呀。这让我依稀记起，当年我听说考中学落榜嚎啕大哭时，父亲那无奈的表情。
　　一个孩子吐了老师一口唾沫，老师记了六十年，当然不仅是一个孩子的一次口水，还有一个老师六十年来想对学生作的一个交待。
　　在反反复复的揣测之中，六十年后老师终于摊开准确的答案。
　　半个多世纪的风霜已把一个孩子雕塑成一个老人，人生不会重来！
　　其实，吐老师一口本不是我的性格，可当时竟然真的那样做了！
　　归来的路上，我想，这次同学会
　　打开了我们师生六十年的心结，不虚此行！
　　也许我的命运就应如此，正如父亲年轻时一样，每个人都逃离不了属于他的那个时代。
　　人生没有打不开的结。（程伯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