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很多人儿时的记忆里都有不少美好与温情,但我的回忆里更多的是敏感和疼痛。 我11周岁那年就离开家去乡里的中学住校上初中,一个星期只有周末才回一趟家,我们那时的条件简陋不堪,洗脸洗头洗澡洗衣服没有热水,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只有冷水提供(学校开水房的热水只够供应老师),幸好我上初中时还没有发育,所以不存在生理期的问题,但对其他已经来例假的女生而言,没有热水使用是特别痛苦的。 而住宿也没有那种上下铺的铁架床,所有人都是直接睡在水泥地面上: 四五十个女生挤在一间破旧的、四面漏风的屋子里,把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草席直接铺在冰冷的地面上,基本上每个人都只有一床单薄的棉花被,没有垫被,哪怕是零下几度冻得瑟瑟发抖,也只能硬扛; 寝室没有卫生间,上厕所需要走楼梯下到一楼,里面脏乱差臭得有多刺鼻就不用说了,厕所门常年都是坏的关不拢,睡在屋子里侧的我每每在隆冬的半夜起来上厕所都要挣扎许久: 一是实在太冷,只要你一爬起来好不容易捂暖一点的被窝就冷得像冰条; 二是要穿越一排排熟睡的女生,从她们身上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跨过去,一不小心就容易踩到别人的身体; 三是走廊的路灯时好时坏,常常得摸黑下楼,一到冬天外面的风声呼啦作响,学校靠山,还间或有猫头鹰的叫声,狗吠声,北风呜咽月黑风高特别吓人,而且厕所门长年失修关不住心里也恐惧害怕,所以,为了避免起夜我常常一到晚上就不再喝一口水。 住宿条件的简陋还不是最糟糕的,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那种每天都在折磨你的饥饿感。 你肯定会问:你又不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上初中时已经是90年代了,那个时候全国人民早就吃饱穿暖了,哪有那么夸张? 也许对于现在的90后00后甚至是在城市里长大的80后来说,对饥饿都是没什么感觉的。 但是90年代贫困地区的乡村,虽然在家里吃饱饭已经不成问题,但对于很多离开家去乡镇中学上学的孩子来说,在学校里特么地就是吃不饱啊。 因为那个时候上初中的我们还要自己从家里带米带菜,再带上一个蒸饭的口盅,搪瓷的那种,给大家看看,是这样的: 带去学校的菜一般是不容易坏的咸菜或腌渍酸菜梅干菜炸花生米萝卜干,豆豉鱼干腊货之类,因为没有冰箱保存容易变质,新鲜的菜没法带。 我们需要每天自己提着水桶去离学校近一里的水井打水回来淘好米、放好适量的水,然后端至学校的饭堂大蒸屉里,一个口盅一个口盅紧挨着摆好,把大蒸屉摆满,下课后再自己去食堂找到自己的口盅端至宿舍吃; 一般的小口盅也就装个一二两米吧,那时的零食也不丰富,很多学生也没什么零花钱买零食,所以,这点饭量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很多人买的口盅图案都是一样的,所以很难分清谁是谁的,为了区别开来,有的会用墨笔在口盅上写好自己的名字,有的则系上不同颜色的毛线在把手上以示区别,有的则干脆把边缘磕破,露出一小块黑色作为标记。 但尽管这样,还是会出现被人误端的情况,我有很多次下课后稍晚了一点去食堂,结果自己的米饭就被别人端走了。 米饭没了,吃饭的家伙口盅也找不到了,常常气得直哭,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后,看着别人就着咸菜萝卜干吃得滋味喷香的样子,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唤。 当然有的时候口盅不见了其实也不是因为别人误端,而是因为有人总是吃不饱,饿得太慌,是有意趁乱把别人的一起给端走了。 周末回到家,整整一个星期的胃都没有得到满足的我闻着家常的菜香,常常会报复性地一口气吃到撑。 就着芋头糊糊拌饭,我能一口气吃上个三四碗,那时候流行用这样大的蓝边碗盛饭,不像现在,都改用很小的白碗了。 我妈见我一副饿死鬼的模样就问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没点吃相呢,在学校是不是没吃饱啊?这一问,眼泪就下来了。 因为饥饿,我常常在上午第四节课刚开始上的时候,肚子里就唱起了空城计,脑子也不知不觉走神,完全听不见老师讲了什么内容,整节课都是熬着度过的那种。 快到下课时分早早把书桌收拾好,就等下课铃声一响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食堂端饭,以免晚到一步又被别人给端走了。 只是很悲催的是,初中时的几个老师似乎都偏爱拖堂,总是下课了还在激情满怀地延伸讲解,因为饥饿吃不饱,我甚至动过退学的念头,最终还是因为害怕挨父亲的骂打消了,可以说是生生地熬完了这三年。 后来去县城读书,终于可以不用自己带米带菜了,食堂直接买就行,可因为当时班上都是女生,没有男生,大家带去盛饭的碗都是偏小的,我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就也带了个一般大的搪瓷碗去。 结果两个星期过去,饿得我头晕眼花,浑身乏力,于是回家又换了个大的带去了学校。 足足这么大!跟平时盛汤的大碗一样容量,这饭量,比男人还男人,吓人不? 就是这样一个大碗,再也没有让我体会过饥饿的感觉。 吃不饱饭,到底有多心酸? 幼时我家隔壁的男邻居,40岁不到得了肺结核,老婆跟一个戏团子的男人跑了,扔下他跟三个孩子此后音讯全无,男邻居病重下不了地干活,家里长年没有收成,也没有钱,常常是东家接济西家帮衬着度过艰难的日子,几个孩子常年面黄肌瘦。 印象深刻的细节是,晚饭时我们一家人七嘴八舌地围在餐桌上正吃得香时,门口突然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那时我们不到睡觉时间都不关大门,特别是夏天开着门有风透进屋子里凉快),我们扭身一看,男邻居就虚弱地靠在我家的门边上,一边猛烈地咳嗽,一边用一种濒死的眼神看着你,咳嗽的间隙他不断地发出长长地叹息声; 我们全家人都顿住了,夹菜的筷子也都顿在了半空,连最爱叽叽喳喳说话的我也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我妈就关切地问他:某某,还没吃吗?是不是家里没吃的了? 他点点头,然后我妈就赶紧起身进里屋,接着很快端了一盆大米出来递给他(因为米饭被我们吃得差不多了没有剩余),又回转身进厨房拿只大碗至餐桌上拨了满满一碗菜给他带回去。 他端着大米和菜,慢慢地往家里挪,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大约病了个三四年就去世了,但是他那夹杂着浓痰卡在喉咙里怎么用力也无法咳出来的猛烈咳嗽,到现在一直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卷一第二章第二段里写过孙少平吃不饱饭的画面: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这一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爬蜒 莫言在他那篇《吃相凶恶》一文里,也曾写到儿时极度缺乏食物常和哥哥姐妹争抢饭菜的片段,导致他认为自己一直是一个吃相难看的人,一坐在餐桌前就没法文雅起来,他也想慢条斯理悠悠品鉴美食,让别人觉得他出身高贵,文明有教养,可吃着吃着就迫不及待露了原形,本性难移。 他写儿时的饥饿记忆是真切的,写内心的这些心理活动虽有冷幽默调侃的成份在里头,但仍然能让人看出饥饿对一个人的性格塑造影响有多大。 有人说莫言写年少时饥饿过甚吃土吃煤吃糠的画面违背常识耸人听闻,说他是有意抹黑当时的生活状态,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终究是一种何不食肉糜的想当然 我们乡村80年代出身的孩子,记忆中儿时的零食是什么呢? 那个时候真的没有多少花里胡哨的东西,只有自产自销的红薯干,炒黄豆,花生,麻饼,还会把剩下的米饭晒干后放点盐炒着吃,实在没啥零食吃的时候,黑黑的豆腐渣、酸菜缸里的腌蕌头、酸豆角、酸红辣椒、腌生姜也能扒拉出来当零食吃 成年后的我依旧能吃,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的胃口被撑大了,至今也从不太节食,想吃就吃很少刻意的节制,但不知为何,不管我怎么吃也不会多胖,不太长肉。 平时和女同事或女性朋友们一起坐在一张餐桌上用餐时,她们基本是只吃菜不吃饭,或者一小碗米饭端上来,只吃个三分之一的饭意思一下就不再动筷子了; 只有我坐在那儿米饭也好菜品也好其他主食也好,还在以浪费可耻的观念指引自己的行为,不管不顾别人诧异的目光稀里哗啦吃得不亦乐乎,没有半点女士该有的优雅矜持。 哪怕是恋爱的时候,也照样不加掩饰。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装久了,迟早要暴露,与其装得太累,不如提前以真面目示人,接受得了咱就继续,接受不了那就拉倒! 你问我,你一个女的,这么能吃,活得像头猪一样,难道就不觉得难堪吗? 说实话吧,开始的时候确实会自责会羞愧,觉得在别人面前怎么也得装一装文雅吧?怎么就能这样原形毕露地暴露本性呢? 困惑几次之后就释然了,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啊,何苦为难自己呢?这是你最初生活里积淀的饥饿感带来的习惯; 在当下太多人欠缺食欲的情况下,特能吃,人生活得像头猪一样,或许也是一种没出息的也最朴素的幸福吧。 嗐!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那么,这贪吃的毛病我也不打算改了,就继续像头猪样埋头吃喝下去,只要不疯狂长膘就听之任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