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小卖部

　　三十三年前，我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就嚎啕大哭，像是刹车没踩稳，陡然间从云端摔落到地面。但我是幸运的，有很多人好奇的围着我，有的在夸张的逗着我笑，有的在使劲摇着波浪鼓，还有的在不停地用手拨弄着我米其林般的小肚子，我没法转过头看她们，只能使劲的眨巴眨巴眼睛，贪婪的呼吸着苏北平原上被太阳炙烤过的空气，干燥又不失香甜，是熟悉的秋老虎的味道。
　　我出生的地方往北走100里是鲁南，往西走200里是皖北。在80年代末，人人胯下骑着一辆二八大杠，个个衣着精神抖擞，那是个催人奋进的年代，尽管晃晃悠悠的火车只有60公里每小时，尽管邮差送一封信几天才来一回。二十岁以前我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是从村里搬到学校。父亲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因为填报志愿时主动申请投身国家教育事业而被分配回乡任教，根据我后来几十年的观察，当年他的选择貌似并非自愿，导致长大后每每犹豫不决，我都会首先问问自己，因为父亲的经验告诉我，答案只在自己这里。
　　一岁那年，父亲带着母亲、哥哥、我住进了学校里，母亲在学校里开了一间小卖部，作为学校唯一的购物休闲中心，生意好的出奇。据母亲说，每天早晨的时候我出现在婴儿车里，学生上课的时候我出现在母亲的怀抱里，然而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我是出现在透明的玻璃柜台里，和被售卖的毛绒玩具摆在一起，像极了一个厂造出来的胞兄弟，就差往身上戳个生产日期。那是个没有二维码的年代，收钱、拿货、找零全靠人工操作，面对着挤着满屋的小顾客，母亲的能力已经显然不能再兼顾我这个不遵守规则的捣蛋鬼，随手塞进柜台也是最佳选择，我竟然也乐在其中，经常自己钻进柜台里酣然入睡，柜台里很温暖，一层厚厚的玻璃格挡住了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小学毕业后，全家搬回了村子，我从只有哥哥一个玩伴到每天晚上成群结队分组比拼。人多了，却觉得喧闹了，热闹了，却好像又没留下什么。大学毕业那年，我再次探访儿时住过的校园，坍塌的院墙上仿佛还趴着逃学的身影，破败的房舍中隐约传来郎朗的读书声。走近住了十年的小卖部，门前的雪松还在，7岁那年，来访的表姐呆坐在雪松下，被我扔出的鞭炮吓得眼泪横流。9岁那年，哥哥去北京，我躺在床上，透过小小的窗户呆呆的看了一下午的树叶，那是第一次被思念牵着走。
　　时间总是一晃而过，曾经认为的全部已经慢慢地不再完整，曾经期待的相逢终究也没有再发生。时间的洪流冲掉了一切，仅留下记忆中的小卖部岁月如故，打开尘封的魔盒，奔涌而来的全是最初的温暖和感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窗外是树叶的沙沙声和聒噪的蛙鸣，我一只脚伸在哥哥的肚子上，侧起耳朵偷听母亲的呓语和父亲的轻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