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路红 转眼,中秋又至。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中秋,是让人思乡的日子。 每到这一天,许多游子纷纷赶回家中,与亲人欢聚一堂,把酒言欢,共叙桑麻。而回不去的,唯有举杯问月,今夕何年?酒尚未见底,泪已潮湿在他乡。 一纸月华,无尽曼妙,染透尘世万般。所以古往今来,月圆之夜,无数文人墨客挥毫泼墨,把中秋写得荡气回肠,催人泪下。而寻常百姓却自得其乐,赏月品月,轻影相依,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 月影千年,梦回人间。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月夜至,思绪飞,抬头凝望天,仍是怀念过去的那轮月。 那时的月亮又大又圆,即便星星满天,也依然最为夺目耀眼。 那时的月光宁静忧郁,即便薄薄半帘,也依然美得令人伤心。 真的。 那时,每至十五月圆之时,家家户户必依照旧时习俗,陈月饼瓜果于庭,又凉水一碗,虔诚拜毕,方切成八块,然后围坐一桌,分食月饼。一时笑语喧哗,节日的气氛在月光中弥散开来。 待曲终人散,万籁俱寂时,唯余明月高悬于深蓝的天幕,月影如水,谓之美妙。偶有秋虫唧唧,听之神怡。狗吠忽远忽近,闻之恍惚。夜鸟倏然飞过,似要离去人间,飞往月宫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只是不知,它是否一时兴起?或者因为无聊寂寞? 一瞬眼,这月光,便掠过人们的心头,随风入了梦。 梦里,仍是那轮月。 我梦见自己也在做梦。 梦里的年代好像很遥远。天地寂静,离天明也很遥远。我在夜色里行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里。凉月满天,于一刹那照见了自己,也照见故乡的月夜。 那时,我还小,父母还未老,外婆也仍健在。只是秋天过得太快了,一晃河水就瘦了,风就凉了,叶也落了,说不出的哀愁。所以,世界在我眼里,是如此苍凉,又如此美好。 中秋那天,父母提早收了晒场上的谷子。母亲做饭,父亲喂猪喂牛。外婆剥豆子。我变勤快了,帮着择菜洗碗、打水扫地。晚饭后,我坐在门边,两手托腮,盼着天早点黑。 一年一次,能不盼吗? 谢天谢地!风起了,太阳终于下山了。 暮色渐浓,夜幕悄然降临。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先是薄薄的,似笼着一层面纱。不多久,月就明了,也渐渐圆了。月光洒满了房屋山墙,又静静地泻在院子里。在僻静的一隅,也透进一抹浅浅的碎影。 我兴奋极了,奔至屋里告诉父亲。 如我之前写的那样,父亲麻利地在院中支起一张桌子,供上月饼和水果,祭拜月之礼。 吃完月饼,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父亲一旁坐着。许是因为收成好,加之吃饭时喝了点酒的缘故,父亲打开了话匣子,讲起过去的一些事情,还提到地里的庄稼。他的神色开朗起来,眼睛里泛着柔光。母亲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附合两句。 纱门吱吱呀呀开了,外婆从屋里走出来。她倚着门框,对着天空看了好久,然后对我说,月亮上住着嫦娥仙子,虽然有玉兔陪伴,但她还是很孤独。我凝望着她苍老的眼睛,只觉得她也很孤独。 我想问她,为何会认为嫦娥孤独?可一看到她忧愁的眼神,就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默站了一会,拉住我的手,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可过了半天,朝我呶嘴笑了一下,啥也没说。她的眼白很浑浊,牙齿脱落了,头发也白了。她已经很老了,还经常生病。 嫦娥可以长生不老,但有一天她将会死去。人死后还会有生命吗?另外就是,嫦娥可以漫游月宫,人却只能在地上行走,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和尘世的苦楚。 一想到这里,我就很难过。 这时,有人在门边唤我,说出去玩。 我朝屋里喊:妈,我想出去玩一会。 母亲正与父亲说着话,我这一喊,她突然一愣,随即朝门外瞧过来,唉唉,这么晚了,别去了。待会还要去晒场上看谷子呢。 那时,每到这一季,晚上都要去晒场上看谷子。 外婆也说,别去了,太晚了。 我虽然心里不愿,想了想,还是默默应了一声,好嘛。 过会,母亲也走出屋来,抬眼向四处望,咦,我的猫呢,跑哪去了?因不能出去玩,我心里有点烦,于是噘着嘴,有点没好气地说,刚才还在呢,兴许跑老屋里去了。母亲转而望着我,脸色有些惘然,哦,是吗? 那些年,家里一直养猫。但母亲总是说,我的猫。她每天用鱼骨头拌饭喂它,对它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像对待孩子一样。也没见它怎么捉老鼠,还总把家里弄得很乱。所以每次见了,我心里就觉郁闷。 风吹来,山墙上泛起一层落寞而温柔的光,屋檐下的辣椒串随风摇曳,豆角叮当作响。这声音,无论如何也让人不再惆怅和寂寞了。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 母亲绕了一圈,也没猫的影儿,心里有些闷气。这时候,狗跑过来汪汪叫了两声,用嘴巴轻轻地碰一下母亲的腿,似渴望得到点什么。母亲低斥道:去去去!还没吃饱呐?它委屈地望一眼母亲,然后默默地蜷到一边去了。 风好似大了些,树影斑驳,微凉。母亲对外婆说,妈,回屋吧,天凉了,当心感冒。 外婆点点头。 父亲呆呆地站在厨柜前,看着桌上爷爷的小石像。我喊了他一声,爹。他回头看我,眼眶红红的。我知道,他想爷爷奶奶了。母亲心下叹息,但什么也没说。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在夜晚哭泣过,我只记得有一次他微醉后说起奶奶晚年时,独自住在老屋,谁家也不去,说是老屋里有爷爷的气息。彼时,她腿脚已不灵便,行走困难。有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去老屋看她,一进屋,就见她趴在门槛边,身上脏兮兮的,膝盖处还有点擦伤。父亲瞬时泪崩,赶紧抱她起来,悲切问道:妈,昨晚你还好好的,怎么就但是他哽住了,说不下去了。奶奶眼睛红红的,什么也不说,只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父亲明白了,低泣道,妈,我们回屋里去。从那之后,奶奶就卧床不起,身体每况愈下。 当时,我想到一幅画面:父亲端来一盆热水,给奶奶擦拭干净,笨手笨脚地为她换衣服时,奶奶充满愁苦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她伸出手来抚摸父亲的脸,瘪着嘴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走到门边,拿起水烟筒,将烟丝捏成小团放到烟嘴口,想了想,又搁一边了。他静坐角落,似有无限惆怅。 母亲摆弄着她的蒲萝,提到谷子晒干后要交公粮。她还说,今年收成好,铁皮围子估计有点儿装不下。玉米晒干了要剥粒才行,楼上已经堆不下了。父亲默默点头,声音低哑地说一句停一句。 外婆默坐在灯影里,神情有些困惑,仿佛在费力地回忆什么。她的孤独被抛在那个金色的秋天或冬天,她守着姨妈和母亲,渐渐老去。她似乎已经遗忘了早年的颠沛流离,以及由此带来的所有痛苦和惆怅。我想,如果她真能彻底遗忘,也不失为好事。 月光千古不老,时间却匆匆流逝。风吹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夜晚降临了。外婆已经睡了。 父亲透过小窗往外看,满地都是月光,大门头上也像涂了一层银霜。他说,时候差不多了,得去看谷子了。 你白天不是吵着要去吗?怎么说呐。父亲转过头来,微笑着问我。 我要去。一想到可以伴着月光入睡,我就兴奋不已。 嗯,那就走吧!父亲提了水烟筒,走到院中。 好。我拿块月饼追出来。 母亲抱着被子出来,听说我也要去,又回屋去拿了条薄毯、一个小枕头。 晒场周边,有人已经打了地铺或是睡在架子车里。父亲白天就在晒场边上用木头支架搭起一个临时帐蓬,铺个席子作床。 帐蓬不宽,稍微有点挤,但我很开心。月亮挂在天上,房屋缄默,树影横斜。秋虫的私语,在耳边低低地回荡。农田、菜地、谷堆和草垛,在月光下显得生动辉煌。 母亲忙了一整天,不多时便睡着了。父亲也累,但他心事很重。也许,他在悄悄流泪。那会,我真希望来一阵风,吹落父亲的眼泪。没了眼泪,他就不再忧伤了。 这么想着,不觉眼睛就潮湿了。 遥遥传来几声狗吠,显得有些空幻。我忍不住又朝天上望去,望着望着,忧愁就慢慢消失了。 夜凉如水,天空地净,夜晚沉醉在幻觉之中。空气里有稻谷瓜果沁人的香味,星光沉寂地闪烁,很美。 夜雾,像梦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漫了上来,漫过晒场,又被隔在帐篷外了。 于是,梦静静地来了。风也来了。梦里,我走得远了,飞越关山,又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