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只为了对方活着的一辈子

　　在是枝裕和导演的《步履不停》里，良多的哥哥隼平为了救人，溺死在海里。每年隼平的忌日，良多的母亲都会邀请那个获救的溺水者来家里，共同悼念隼平。次子良多和母亲之间发生了这么一段对话。
　　良多对母亲说，可以放过那个人了。
　　母亲平静答道：如果没有人可以恨，我会感觉更难过。所以一年一次，我也要让他觉得难过。
　　良多：这样很残忍。
　　母亲说：不，当你成为父母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不用成为父母，如果良多看了《地久天长》，他就会明白母亲的决定：一对失去孩子的夫妇，如果没有人可以恨，或者说选择不去恨，不去报复、伤害，会是一种怎样的人生。
　　最大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哭泣
　　在影片中，刘耀军和王丽云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失去了他们的孩子。恨吗？如何能不恨，他们一直珍藏的和刘星的合照里，只剩下了一半他们三个人的那一半，本应该存在的另外一家人已经被截去。但这就是泄愤的极致了，他们把剩下的所有的忿恨和悲痛浸泡在漫长的岁月里，酿成一坛苦酒，用一生的时间自斟自酌。
　　李海燕被自责和悔恨折磨了一辈子，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都不能释怀
　　就像王丽云说的那样，时间静止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慢慢变老。
　　影片虽然采用非线性叙事，叙事的基点是夫妇俩苦痛的中年。往回看，后面是萦绕不去如附骨之蛆的丧子之痛，往前看，是望不到头的人生苦海。电影就像一本晦涩的书，往事的插入是延伸阅读或者是注脚，让我们明白过去，也明白那些过去所塑造的现在。讲述者以刘耀军和王丽云的青年、中年、老年阶段为线，以悲伤阴郁的情绪为针，进退穿插、勾连往复，等到影片结束，观众才骤然发现，原来勾勒出了一幅隐忍而艰辛的人生百味图。
　　重回老宅，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影片中的主角，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辈人，他们是历史的见证者和牺牲者。社会太多的动荡，时代加诸于他们身上的剥夺大于获得，他们的这一生，经历了文革、当过知青、遭遇了计划生育和下岗，南下广州淘金。时代和命运一次又一次把他们珍爱的、赖以生存的东西从他们身边夺走，他们身上有着永远无法排遣的悲痛和深深的不安定感。他们唯一的抵抗方式就是承受，这或许是那一辈的人们最擅长的生存技能。
　　最欢乐的时光
　　三十年和三小时
　　刘耀军和王丽云的三十年，王小帅用了三个小时说完。这个长度到底合不合适，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体认。电影的叙事节奏是舒缓的，经常有固定机位的长镜头，或者看似对情节无助推作用的镜头，他们的存在让影片多了生活的质感，让观众有切身的代入感，这是除了细腻的美工和道具之外，营造影片氛围的另一种方式。如果把他们剪掉，加快节奏，就无法表现刘耀军和王丽云在岁月中承受的那种缓慢的、被凌迟的痛感。
　　印象很深的两个镜头。一个是在得知新建被公安机关抓走，三家人在美云屋子里商讨对策，紧接着摄影机固定在刘耀军房门外，这时我们看到王丽云从美云房间里出来，又走进家里的床上，看看独自睡觉的小刘星是否安好做母亲的，总是放不下那个独自在家的孩子。
　　还有老年的刘耀军和王丽云准备出门给刘星上坟。摄影机这次在镜中窥视，王丽云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刘耀军穿上羽绒服，老是拉不上拉链。王丽云整理好之后，转身过去看了一会儿，然后自然而然接过手去，帮他把拉好了拉链。
　　这些镜头重要吗？好像从叙事上来说不那么重要，但他们对渲染影片的情感基调来说很重要。一个镜头就表现出了母亲的爱、夫妇俩的相濡以沫，不再需要任何天花乱坠的修辞。
　　无话可说的一家人
　　片中的演绎成就片外的传奇
　　王景春和咏梅同时获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男女主角，可谓创造了一种历史。这是电影节评委对他们在荧幕上饰演的这对夫妻最高肯定他们已经是一对不可分割的生命共同体。刘星的溺亡，夺走了他们半条命，于是他们把各自剩下的半条合起来，组成了一条。他们活在各自的痛苦里，也活在对方的痛苦里，他们的灵魂只能寄存在对方的体内，才有存活下去的可能。所以对刘耀军来说，他的人生从来没有第二种选择，或者说他不想、也不能有第二种选择，因为他的向生意味着王丽云的向死。
　　茉莉的痛苦
　　在给刘星上坟的场景中，有一个耐人寻味的镜头。王丽云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掏出一瓶矿泉水，扭开之后下意识先递给刘耀军，而刘耀军没接，把手伸向祭坟前的白酒，王丽云心领神会地收回，然后夫妇俩同步喝下他们手中的液体一个是水，一个是酒。没有任何言语交谈，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对他们来说这些已经是多余。
　　给刘星上坟
　　两位演员把人生呈现得如此有层次青年，平静生活中的小波澜、巨大的悲痛，想恨又不能恨的隐忍；中年的彻底麻木，但又不得不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戏弄；老年，彻底和命运握手言和的平静，将痛苦彻底内化，无所惧怕的样子。在回程的飞机上，遇上气流，他们紧张地握紧双手，然后又自嘲地说：我们居然还怕死。这样丰满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演绎，如何能不让人动容。
　　那是一张和刘星的合影
　　王景春和咏梅双双获得银熊奖最佳男女演员，缔造了传奇
　　这是个浮躁的年代，爆款比经典更让人喜欢，网红比艺术家更被追捧，资本比知识更受尊敬。这是电影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幸而在这个空前繁荣又空前虚无的年代里，有《地久天长》这样的作品，讲述了人性中的善良、隐忍、爱和希望，讲述了一种地久天长。它用浸润的方式，让观众体验情感被缓慢又强烈地唤醒的过程。这种不同于强烈感官刺激的表达，以及学会接受和欣赏这种表达，似乎是我们这个时代更需要的品质。
　　王小帅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