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水事

　　自从知晓事情以来，我家门前就横着条用一层卵石一层麦草砌就的水渠。说是水渠，也不见常年有水，只在浇庄稼地时流那么一天半天的。水渠以南是条官大路，整年的塘土盈尺。这条路贯穿村子的南北，也兼着水渠的作用。每次浇地时，水就会从这条路上漫过，南来北去的人们只好选择从旁边的地埂上趔趄着走过。
　　从我家门口起，朝南往前走百多步就是庄户人赖以生存的、除了土地之外，每日须臾都不能离开的水源地涝池了。
　　涝池和兼水渠的这条土路，几乎充盈了我和同伴们儿时的整个时光。
　　在我不太牢靠的记忆中，涝池池沿是高于路面的，周围戳天戳地的生长着几棵粗大的白杨树，由于近水的缘故都枝叶繁茂，树皮翠绿。树身褶皱里有树虫咀嚼过的锯末样的碎渣，掺和着褐色汁液像眼泪似的流下来，上面常常爬满了彩色的蝴蝶。儿时的我很淘，兴趣来时，半夜翻起身，只穿一条单裤便风车一般地跑去树下，在那片褐色上猛地按下去，往往能抓获一大把过夜的蝴蝶。
　　若是有月亮的夜晚，我和童伴们也会去涝池池沿边戏耍。看着映照在池水中的月影，儿时的我们都很好奇，为啥天上月亮不动，涝池里的月亮在却在一漾漾地动呢。偶有杨树叶落在水面上，激起的波纹就会以同心圆的形状，一圈圈向四周扩散而去，前浪推着后浪，在岸边碰撞出细细的浪花，直到慢慢的平复如初。
　　这样的夜晚，蛙声尤其悦耳，此起彼伏的小夜曲整夜不停，就连聚伏在水边黑黑的小蝌蚪们针鼻大的嘴巴也在一噏一合，似要加入村庄优美的大合唱中一展歌喉。
　　夏秋季节的涝池更是村庄最聚人气的所在。除了我们小孩子整日盘踞聒噪外，庄稼地里劳作后的大人们，路过时都会洗洗手脸，洗洗锹锄，把一身的疲累洗刷罄净方才清爽地回家去。爱干净的嫂嫂姐姐们，更是每天都离不了涝池，用涝池边到处都有的碱蓬搓洗衣服。把洗过的衣服晾晒到池旁长势茂盛的草滩上，艳艳得好似一叶叶吮露的蝴蝶。打庄盖房了，也挑去涝池的水，拌灰砌墙，和泥上瓦。
　　每到春季浇灌苗水时，水夹裹着浮草水沫和羊粪牛粪从土路上流过时，我和童伴们都会不约而同，大呼小叫的跑去水头处随其倒退而行，眼睁睁地看着水头把尺深浮土上我们的脚窝填满一个，再填满一个；看水头上浑浊的水泡刚刚膨大又迅速破灭；听那气泡破灭时传出的犹如春节放鞭炮时被缩小了无数倍的噼啪声。直到浊流被束收到石渠里奔腾而去后，我们才停下精赤的脚片。至于水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是不管的。
　　当然，我们是不会闲着的，纷纷又拿起小铲子在水边掘出一个小坑来，再从小坑引出一条粗若拇指的小水沟，还故意修成九曲十八弯，趴在那儿，土嘴土脸地嬉笑着看舀入小坑的水，顺着细沟蜿蜒着慢慢淌下来。
　　这样的小游戏怎能满足我们玩兴正浓的时光，去涝池里玩耍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父辈们在每次浇地时，都会给涝池里灌满了水的。不知羞的我们赤条条地从池沿边齐齐跳入水中，比赛谁在水中闷得时间最长，又比赛从这边到那边谁游得时间最短。玩的尽兴了，顽劣不堪的我们，又将目光投向了池水边纳凉的老母猪，嘻哈着合力把它也拖进了水中，使得大人们气笑不得。
　　涝池里早晚都有饲养场的牛马来吃水，那母牛进入池里，嘴巴进，后面出，愣是把水糟蹋的污浊不堪。渐渐的，连我们小孩子都不去涝池里玩耍了。
　　诚然，这样的水，庄户人是不会饮用的，都挑拉从泉垴里顺河道流下来的泉水。
　　上游泉水旺盛，泉眼里那清凉凉的水，不绝地从丈多高、碉堡一般的井圈底部流出，通过一段暗道后，豁然见了天日。顺着不知多少年来被洪水劈开的河道，悠悠的日复一日地流淌着，供应保障着沿河村落的饮水。到下游了，余水还是很多，莽莽荡荡地顺着布满乱石的河道也不知流到哪里去了。
　　在村校念书时，路边有一座以流水作为动力的磨坊。经历了岁月风尘的板壁，外皮黝黑且长满苔藓，丑丑的，似憨似拙。磨坊四围，水汽弥漫，雀鸟啾啾，巨大的立轮整天风一般地旋转着。河两边的坡道上，挑水的汉子来来去去，肩头的扁担颤颤的，一悠一悠。
　　也忘了从哪年开始，涝池里再也没有余水来蓄积。池底龟裂，晒干的淤泥四角翘起，蜷如土瓦，冒烟的池边，蝌蚪一动不动，僵似黑线。黑夜里的蟾蛙，鸣声也不再清亮，哑且短促，不到半夜就早早熄了。月亮依旧，但再也没有给她整理妆容的镜面了。
　　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里，泉垴里的水渐渐变为细流了。磨坊早已停转，那点水再也吹不动木轮。没有水汽的滋润，磨坊板壁开裂，顺沟而来的风穿缝而过，声厉如哨。为了保护这点可怜的救命水，从源头开始，将水泥管道沿河壁一路铺设而下，只在人烟稠密处设一水房，房内砌池。渴极了的人们，想要喝哪怕只是一口，也得拔河一样将水桶用绳子从池里提拔出来。水房门窄小，早晚取水的人挨挨挤挤，门外的路面被泼洒的如泥浆一般。若适逢冬季，冰冻的路面时不时的就有取水人摔坏手脚。再后来，来水愈发少了，一日不济一日，最后竟渐渐断流。
　　父辈们发狠，又修葺了一方涝池。腾挪出珍贵的浇地水，灌满了两个涝池，一个用来洗衣饮畜，另一个供应口水。可时日不长，池内就生出无数麦芒粗细的水虱，尾巴一纵一纵的，像狗刨式比赛的游泳健将。挑来的水，只得用箩儿底过滤。完了照墙壁上一叩，蠕蠕如刚甩上去的鼻涕。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环境也一样能激发出人的潜能和智慧。
　　面对这样的用水环境，情急之下，不知是谁第一个发明了在院落里掏挖口小腹大的水池，池壁用水泥三次二次地抹压光滑，再用废弃的车胎浇筑一个小巧的池盖，款款地盖上去，干净而又卫生。这样精妙的储水设备，每家都跟风仿造，也有人手不够的，只得请人来做，由此又衍生出一个专门给人家掏挖水池的行业用长臂特制的似挖耳勺的器皿和铁铲，在早已规划好的地方，掏挖出一圈池圆形的裂缝出来，灌入水泥浆，等凝固之后，再掏出圆里的泥土，然后灌底抹壁，一口水池就算是成功了。
　　随着水池的诞生普及，也改变了庄户人不同于以往的运水方式乃至用水的习惯。
　　这不，每次浇地时，水沟沿上就排满了拉水的架子车，来来去去一趟趟地用铁桶拉来倒在自家的水池里。等水池满溢了，还要把家里所有能盛水的桶盆都要装满。因水源稀缺，家里每人都在小心俭省，不敢丝毫浪费，以至于渐渐形成了节水的习惯。那时我去酒泉做生意时，还被旅店的女老板说笑：你怕洗干净了吗，用那点水？
　　社会的变革，生活的需求，不断改变着庄户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
　　慢慢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村里只有妇孺老人，夏秋浇地时再也无气力去拉水了，无奈之下只好买水来吃。街道胡萝卜厂曾经有过一口井的，因地下水位的下降，后来也抽不出水来了。紧接着又在街道西边冲出一口井，可时日不长又枯竭了。无奈，又在东边挖出一口一口水竟然吃遍了东南西北。这又使得周边村庄滋生了以卖水为业的专业人员。他们开着四轮车，突突着黑烟，拖着大铁桶整天的来来去去往返于这口井和庄户人之间。成了当时当地一条见怪不怪的风景线。运费由最开始的一二十元，直到后来的五十元每桶。如果修盖一次房屋，没有几百元的水是修不起来的。
　　水源问题，一直困扰着庄户人的日常生活，影响着政府的民生大计。
　　近几年，由政府投资的自来水工程，让每个家户都吃上了干净卫生的自来水。打开水龙头，清流就能流到锅里面去、流到门前的菜地里去。
　　这项得民心的工程，由此结束了村庄有史以来挑水拉水或没水可吃的历史。被水源困扰多年的庄户人们，由衷的感叹：这下终于能宽宽地洗洗手脸了，终于用上放心干净的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