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十里风俗不一般;又说隔河千里远。清涧与石楼隔河而望,算直线距离没有多少,然而,滚滚黄河还是阻碍着人们的交往。尽管两岸也通婚,可毕竟是少数。有的地方还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正如朝鲜族妇女搬运东西用头顶一样,陕西人搬运东西主要靠背背。一背背200斤和一肩挑200斤一样,只是受力部位不同,出力基本一样。可正是这背背东西,却成了李四全奚落与训骂父亲的绝好理由,把父亲当成了他显示权威与水平的工具,时不时地在众人面前扯开个破嗓子辱骂一通,直到村里憨厚的老年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上李四全几声,压踏压踏才能了结了事态。 话又说回来了,这种背法有时确实是浪费粮食的。因为背与粮食捆要摩擦,一部分干燥的颗粒便随着背背人的一路颠簸洒落在路上了,有时揉擦得粮食捆不成形,而挑担则不会出现这些问题的。再者背背人由于要和粮食捆"亲密"接触,不易散发汗水,吹不进凉风,背背人的头常常像喝水葫芦一样,热气腾腾的。这种背法的确是秋收粮食时的弊病,背草料等是没一点问题的。 在老家,这样背东西根本不是事,大家都这么背。到青羊湾却真成了个事。而学肩挑,一是要让肩膀适应担子的重压与换肩时担子的磨蹭;二是要学会挑担子的方法,会挑的人担子颤巍巍的,在上下抖动中减少力气,在平挑和坚挑转换中缓冲重量;三是要学会"管"担子,这是学肩挑中最重要的环节,也是难度最大的一环。 正如米兰·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写的一样:"当生活在别处时,那是梦,是艺术,是诗,而当别处一旦变为此处,崇高感随即便变为生活的另一面:残酷。"一个不怎重要的农活,却让父亲吃了不少苦头。 要"管"好担子,着实是不易的。先要用绳子把粮食捆用单膝或双膝跪上扎得紧紧的,把打好的结子套在绳钩上,准备好两捆要挑的粮食捆;接着用扁担尖在一个捆上穿好深度与宽度适宜的洞眼,这个洞眼也不是随意穿的,必须和另一捆上的洞眼错开。原因是粮食捆是根部轻梢部重,挑起粮食梱时,必须一头往左偏一头往右偏,担子才能自求平衡,如果"顶对"不好,往一头偏,挑不了两下就会"豁担"的,就会把粮食捆摔在地上,糟蹋了粮食的。再下来用同样的方法挑选好另一捆洞眼的位置,这次是把扁担一次性插好,把握好深度,然后把扁担放到肘子上,另一只手压低扁担空的一头,把带捆的扁担树立起来。正常这时候得稍稍喘口气了。最后握好扁担,高高举起,举过那个打好孔的粮食捆,把端正、瞅好孔,憋住气把扁担头子插入孔内(深度要适中,深了、浅了都会"豁担",会弄成"驴塞眼"),再把扁担放平上肩,人圪蹴下就可以挑起来走了。这一连串动作最是吃功夫的,一次性"管"不好担子,多来两次能累煞人的,而且这还不能别人帮忙。人们常是"管"这最后一下时,脸憋得通红,双手哆哆嗦嗦地举起扁担的。这一是要有臂力,双手能把百二八十斤举起;二是要有技巧,每一个环节都要做好,担子才不会捣蛋的。 父亲不是灵巧人,膂力也不大,"管"担子这一关就很难过。以前在王万山手下时,父亲也学了两天,但大多还是背;老队长也不太要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听话肯干便好说。可这个李四全不是王万山,人家不包容谁也没法子的。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李四全与父亲的第一次冲突发生了。这天,李四全让村民回挑的是玉米秆。谁都知道,玉米秆这东西挑起来是有一定难度的,秆长,光滑,还怕风。而且挑的地方又是全村最陡峭的地方——泡牛窊。在陡峭的山坡上要完成一系列"管"担子的动作,是需要一定的技巧和功夫的,就是老农夫在这地干这种活也得小心翼翼,何况父亲和皮则这种新手呢。 父亲是学了不少的。但是这种"修炼"也得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外加一种领悟能力才能得心应手。起初,父亲按照程序已经完成的十分顺利,只是到最后"管"时,由于玉米捆未捆紧或者是穿插的比较浅,等父亲蹲下准备往起挑时,扁担一头的玉米捆一下子滑脱了,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急匆匆地滚到坡底,另一边的玉米捆也是在父亲瞻前顾不了后的情况下,也开始往坡下滚了,父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拽住,狼狈之相可想而知。 跟前的几个人见父亲张惶失措、顾此失彼的样子,都笑了起来。父亲却面无表情,慢腾腾地去坡底追另一捆玉米秆去了。老乡李林生没有笑,默默地把他的担子放下,准备给父亲帮忙。可谁知让李四全看见了,冲着李林生说:"你挑你的去吧,凭他一个瞎埋人咯,自己干自己的!"又转过身来瞪着父亲:"你真能笨死了,给你教了多少次了你都学不会,幸好这不是粮食秆子,要么让你糟蹋完了!"其实,李四全说这话也不算过分。可今天的父亲被这没成功的"管"弄得也很憋气,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突显出许多愧色,对这个"管"担子失去信心,心里也很窝火。嘟囔着:"你行你‘管’吧,实在弄逑不成!" 李四全见父亲竟然顶了他一句,像鸡剁了头一样,谩骂起父亲:"你给老子还说些甚了?‘管’他妈的不起,反倒有理了不是?回他妈的陕西去吧!" "你少骂则,俺不是一股劲地学么?" "呵呵,你今天真的来劲了不是?老子不给你两下子,你就不知道个锅是铁做的、狼是灰背背!"愤怒的李四全,像一条斗毛了的猎犬,气势汹汹地拿起扁担,辟头盖脸地向父亲打去。 父亲头一歪,扁担重重地打在了肩膀上,疼得父亲直咧嘴嘶牙,躲闪起来。在不远处的皮则看到四全打了父亲——尽管他平时对父亲并不敬重——但是一种血脉真情促使他不得不和横鼻子竖眼、诈骂吼叫的四全干一场了,只见他脸黑熏熏的,一言不发,顺手绰起扁担直往四全这边跑来。皮则不是父亲,他还有一种骨子里不受人摆布的犟筋,关键时候敢于豁出去。看好看的人们还未发觉什么,皮则已拢起扁担向四全敲来。——说实话,一对一干起来,四全真不是皮则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待皮则重重地往四全身上打时,四全也有了准备,一歪身子一招架,两条扁担在空中"咣"的一怪响……这声音一响,看红火热闹的人们才觉得后果的严重性,于是合力平息了这场升级了的冲突,遏制了这突如其来的"战争"…… 皮则的这一干仗,似乎为分在二队的三家陕西人出了一口气。李林生、刘马全也觉得十分解气,暗地里夸赞皮则的"英勇"。 打那以后,虽说李四全的专横跋扈并未减少多少,但对陕西人的"恶劣行径"似乎收敛了不少。大概他也明白了些压迫与反抗、兔子急了还咬人的道理。人不可欺人太甚,"为人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抗争,是最厉害的拼搏,那怕弱与强的对抗,小与大的周旋。正如古话所说,人不可把人欺死。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能让你一人独在,其他人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