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的芳华

　　（一）
　　男孩子长大了都有离开家乡的时候。只有离开了家乡，你长大的地方才能叫做故乡。
　　19岁那年，从没离开过家乡的我，穿着一身没有带领章帽徽的军装，从吃大米的南方，到了吃馒头的北方，从此，那座小城便成了我的故乡。
　　尽管离家远行已经成了现代人的家常便饭，但我敢说：所有的人都忘不了自己第一次离家远行的情景。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我第一次离家远行那一天是1978年的3月8日。当我背起草绿色的背包跨出家门那一瞬间，泪水突然一下盈满了我的眼眶－－一种长到19岁从未体验过的温情像决堤的潮水猛然涌上心头……
　　我不敢回头，怕眼泪控制不住掉下来，我听到已经70多岁的老祖母在后面用发颤的声音叫住我，她说：＂你一生下来我就带着你，这一走，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见不见得到你，我要去送你……＂
　　我颇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不要你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的祖母。当我感觉到快要离开祖母的视线时，才匆匆地回头一望－－我看见，我从小把我疼到大的祖母倚在门框上老泪纵横！
　　后来，我的祖母真的没有能再见到我，当我经历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那场边境战争回到这座小城探亲、也是参军后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的祖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埋在了那条小河旁边一片青翠的竹林中……
　　（二）
　　1978年3月8日夜晚9时10分，天上似有似无地下着蒙蒙细雨，我与许许多多和我做同样选择的人一起，登上了一列停靠在故乡那座三等小站站台上的黑色＂闷罐车＂－－那时运送新兵的军列都是用这种没有窗户的货运列车。
　　登上车厢的同伴们都挤在宽宽的车厢门口向站台外张望，用目光竭力寻找着为自己送行的亲人。
　　开车的铃声响了，一名名叫龙班长的老兵吃力地推着车门缓缓地从新兵们的目光中穿过，就在车门＂砰＂的一声关死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与孕育了我19年的故乡之间最后的脐带被彻底剪断了！
　　我躲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摸黑记下了我军旅生涯的第一篇日记……
　　接兵干部点燃了一盏马灯，漆黑的车厢里有了些光亮。在龙班长的指挥下，我们开始了军旅生涯的第一课－－铺床和叠被子。
　　龙班长在铺开的地铺上为我们做叠被子的示范，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床蓬松而又柔软的被子在龙班长手中眨眼间便变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见棱见角！
　　龙班长迎着我们惊奇的目光，严肃地告诉我们：＂叠好被子是成为一名合格军人的第一步，它能锻炼出一名军人严谨的作风和的严格的纪律观念。到了部队，谁的被子叠不好，班长就会把它从窗户上扔出去！＂
　　＂闷罐车＂里的情景
　　谁也没想到，叠被子对于一名军人来讲竟会如此重要！新兵们都不甘落后，除了吃饭睡觉外，都在拼命地练习叠被子。我相信龙班长不会骗我们，如果被子叠不好就有被班长扔出窗户外的危险，这种危机感一直伴随着我的士兵生涯。
　　在＂闷罐车＂里练习了整整3天叠被子，我们终于到达了河南北部的一座军营。因为这里是以吃面食为主，很少吃大米，我们一车拉来的所有新兵都认为我们是到了北方。
　　其实，火车一翻过秦岭，我们这些从没有出过川的四川兵就已经感到南方和北方的区别远远不止是吃馒头和吃大米。
　　当我们在宝鸡下车列队到兵站吃饭时，就开始领教到了北方的严酷：呜呜的西北风挟带着尘土打在我们这群四川娃娃白嫩的皮肤上，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河床里没有一滴水，全是裸露的石头，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原野上一片荒凉，见不到一丝绿色……
　　我们没有想到，外面的世界竟与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因为在那个年代里，交通落后，信息闭塞，没有电视，没有像现在铺天盖地的书刊，更没有机会去旅游，生活在四川盆地中的我们，根本就没有渠道去认知外面的世界。
　　吃完饭回到车厢后，被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寒风刮得生疼的新兵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默默地坐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我们这些从小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长大的娃娃们，着实被北方萧杀的冬天吓着了。
　　其实，北方的冬天也有美丽的时候。就在我们到达军营的第三天，一场我们从未见过的大雪不期而至。
　　当时，刚到部队的我们都十分要求上进，都想竭力表现自己，但作为一名新兵来讲，什么都不懂，根本就没有我们表现的机会，于是大家都把扫地当成表现自己的唯一机会，在起床号响起前，许多新兵就悄悄提前起床，开始扫地，如果按时起床，就抢不到扫帚了。
　　那天早晨，我们几个想表现自己的新兵在一片鼾声中悄悄起床，从床下拿出头天晚上就藏匿起来的扫帚，准备去扫地。
　　当打开屋门时，我们全傻在了那儿：整个世界一片苍茫，洁白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就把无边的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根本就没有给我们留下扫地的地方！
　　我们几个人迟疑了片刻，便扔掉了手中的扫帚，冲出门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柔软的雪地上奔跑起来……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茫茫原野，白雪皑皑，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所有的山峦、河流、村庄、树林，全部沉浸在一片银白色的寂静之中！
　　我们根本想不到，大自然竟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不露半点声色，就能在一夜之间把整个世界改变得如此圣洁！
　　我们在雪地中奔跑着，仰起头来，大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着清新而又湿润的空气，让一片又一片雪花飘落在自己的脸上，慢慢地溶化……
　　16年后，已经是一名中校军官的我，陪同一名将军到东北一所训练新兵的基地检查工作，正好赶上一场大雪。
　　天刚蒙蒙亮，一群还没有戴上帽徽领章的新兵拿着扫帚和铁锹在我们住的招待所门前扫雪，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像我们当年那样，要提前起床才能抢到扫帚？
　　但看到他们在雪地里兴奋异常而又笨手笨脚的身影，我敢肯定，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从南方来的兵，是第一次看到北方这么大的雪。
　　当我陪同将军踏着厚厚的积雪，检阅挺立在雪地中的新兵队伍时，突然感到：虽然自己已经在从军的路上走了很远很远，经历了很多很多，第一次出川时和现在队列中的新兵们一样白嫩的皮肤早已变得黝黑和粗砺，但也只不过是在北方的军营里经历了16个带雪的冬天而已。
　　（三）
　　刚刚检阅完新兵的将军缀着金星的肩章上飘满了雪花，也许是触景生情，一向严肃的将军给我们兴致勃勃地回忆起他当新兵的往事：当新兵最怕半夜紧急集合，还在当新兵的将军因为紧急集合时把裤子开口的那一面穿到了屁股后面，被连长从队列中叫出来让全连观看，出了个大洋相，所以晚上就再也不敢放着胆睡觉。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半醒半睡的他恍恍忽忽看到一个人影，手里好像还提着一把菜刀，挨个地拍着睡在地铺上的新兵露在被子外的脑袋，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出，当那个提着刀的黑影伸出手来要拍自己的脑袋时，还在当新兵的将军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被惊醒的战友们一拥而上，奋力擒住了那个黑影，开灯一看，原来是一名来自河南的新兵。这名河南兵经常给大家炫耀，他们家在黄河滩上沙地里种的西瓜全河南最甜。
　　闻讯而来的连长厉声问道：＂你小子想干什么？＂
　　他委屈地回答道：＂俺梦见俺爹叫俺到地里摘些西瓜到城里去卖，俺到地里一看，西瓜都还太小，没舍得摘，俺刚看见一个大一点的，还没来得及摘就醒了。＂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全班的脑袋就数还在当新兵的将军最大，将军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家都被将军当新兵的故事逗乐了，都开始回忆起自己当新兵时的往事。
　　其实，所有当过兵的人都会牢牢记住刚刚走进军营的新兵生活。在这三个月中，要彻底改变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行为方式进而融进一个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的特殊环境，完成从老百姓到军人这一人生的重大转变，其中的酸甜苦辣不能不深深地留在他们的记忆中。
　　（四）
　　在北方的冬天里，要洗上一次热水澡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记得我们新兵训练三个月，只洗了两次澡，这对我们这些在家里两三天就要冲一次澡的南方兵来讲非常不习惯。
　　尽管北方的冬天天气寒冷，但每天超强度的训练使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的我们常常是汗气腾腾，穿在里面的内衣在汗水的反复浸泡中已经结满了一块块硬硬的汗斑，晚上躺在被窝里，全身散发出一股溲味。
　　我们这批南方兵熬了两个星期，实在熬不下去了，推举我去给班长要求让我们洗个热水澡。谁知班长听完我们的要求把眼一瞪：＂哪有那么多毛病，这是军营，不是在家里！＂
　　我吓得再也不敢往下问了，但心里还是有个疙瘩没解开：难道军营就不让洗澡？
　　后来，当我成为一名老兵时才知道，在北方的冬天里，要让新兵训练团几千名新兵洗上一个热水澡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光是煤就要烧掉好几卡车，的确不像在南方自己的家里，想洗澡了在做完饭的锅里烧点热水往桶里一倒，然后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脱光衣服将热水往身上一浇了事。
　　实际上，在我们提出洗澡的要求过了几天后，我们就看到了洗澡的希望。
　　那天，班长在每天例行的班务会上讲评完全天的训练后，用一种严肃而又带有一点神秘的口吻对我们讲：＂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天咱们连可能要洗澡，不过连里还没有正式宣布，因此不算正式通知，更不要往外传，要暂时保密。＂
　　末了还强调一句：＂记住，一名合格的军人必须要有很强的保密观念。＂于是，我们只好在被窝里各自用自己的想象去享受着明天洗澡的快乐。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连长就让全连的新兵背上背包，跑出了营区。我们不时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营区，心想今天洗澡的事肯定泡汤了，也许班长昨天晚上是逗着我们玩的呢？
　　当我们完成了十公里负重越野训练、带着满身的尘土疲惫不堪地回到营区时，连长问我们：你们身上的臭汗出完没有？看大家都耷拉着脑袋不做声，连长笑了起来：＂就是要你们出出汗。现在我正式宣布：洗澡！＂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连队洗澡前必须经过的一道程序，因为难得洗一次澡，所以洗澡前必须把汗出透。就像我们在乡下当知青时，因为难得吃上一回肉，所有每次吃肉前总是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肚皮折腾空是一个道理。
　　当我们排着整齐的步伐走进澡堂时，我们才发现，北方洗澡的形式与南方洗澡的形式完全不一样：一个水泥砌成的大水池里下饺子似地挤满了脱得光溜溜的人，池子里热气弥漫、水雾蒸腾，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腻的污垢……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多脱得精光的人聚集在一块的情形，感到非常不适应，更没有勇气走下那个热水池。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人在我后面一掌把我推下了池子，池子里的水溅进嘴里，让人直恶心。我边骂边回头一看，原来是连长。
　　脱得光光的连长远没有穿着军装时的连长有神采，但连长就是连长，我紧张得忘记了是在澡堂里，按平时的要求赶紧给连长敬礼，连长＂噗哧＂一声笑了，边伸出手来拉下我敬礼的手臂边说道：＂澡堂里，免了。来，给我搓搓背。＂
　　连长的双手撑在池子的边沿上，把宽宽的脊梁亮在了我的眼前，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手忙脚乱地在连长背上忙乎开了，连长对我的忙乎似乎不是太满意，对我说：＂新兵，手上没劲。趴着，看我的！＂
　　连长的手真是有劲，我的双臂使劲地撑在池子边沿，双腿成弓箭步，承受着一股沉稳而巨大的力量有节奏地从我的臀部、腰部一直推进到双肩、双臂，那股力量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液仿佛开始燃烧，烧得整个背部火辣辣地疼……
　　当连长给我搓完了背把我按入池中的时候，一股浑身通泰的感觉顿时弥漫全身，血液在加速流动，畅通无阻地通过全身的经络，活动和润滑着已经疲惫的骨骼，整个人舒服得完全是一种＂要死了＂的感觉……
　　我真的没有想到，北方洗澡能把人带进如此一种＂境界＂，相比之下，我们以前在南方的所谓＂洗澡＂就显得太潦草浮浅了，那根本就不能叫＂洗澡＂，只能叫＂冲凉＂。
　　（五）
　　在北方要吃上一顿大米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我早就知道北方是以吃面食为主，但却万万没有料到吃惯了大米的我们吃起馒头来是那样的不适应。
　　这种＂不适应＂甚至影响到了我们当中一些人的人生选择。
　　记得当时和我一块参军的同班同学要过20岁生日，唯一的奢望是想吃一顿大米饭。我陪着他在这座在北方还算繁华的城市里几乎找遍了所有的餐馆，馒头包子饺子锅贴烙饼，削面拉面挂面捞面烩面，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大米饭。
　　终于，我们在一家餐馆里找到了大米饭，服务员骄傲地告诉我们，全市就他们这里有大米饭，因为这饭馆是粮食局开的。但他们的大米饭做得又干又硬，简直跟生米粒没有多大区别，很是让我们失望。
　　后来，我的这名同学成了军里唯一的一名国家一级篮球裁判，在军区也挂上了号，指名要提他当干部，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他最终放弃了，选择了复员回家，周围的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他私下告诉我：＂实话说吧，我实在吃不惯北方的馒头。＂
　　其实，当时部队的供应相对地方来讲，要好得多，每周我们都可以吃上3至4顿大米，而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居民只有在逢年过节时供应4到5俩大米。
　　每当连队吃大米饭时，我们这批南方兵都跟过节似的，一碗接着一碗，而轮到吃馒头时，都跟嚼烂棉絮似的，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那时，连队做的馒头可不像现在用精粉面做的馒头又白又软，因为面的质量和做馒头的技术都不行，因此做出来的馒头往往是又黄又硬，吃到嘴里还有一股浓浓的酸味，实在让我们这些吃大米长大的南方兵难以咽下。
　　连长见我们吃不下馒头，怕我们的体力跟不上强度越来越大的训练，规定我们每顿必须吃四个馒头，并号召我们要向连里的一名南方兵学习，因为他每顿能吃7个馒头。
　　当我们虚心去向他学习时，他告诉我们：他在家就老吃馒头，因为他的父亲是北方人，全国解放时随部队到了南方。
　　于是，连长的号召在我们的心中失去了权威，当规定的馒头吃不完时，我们就悄悄地把它扔进了泔水缸里。
　　记得那是一个下雪天，我们刚吃完晚饭，准备享受一天中仅有的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突然听到了全连集合的哨声，当我们在食堂门口整好队后，连长黑着脸站在队列前，举着一个刚从泔水缸里捞出的馒头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对我们说道：＂谁扔的，站出来！＂
　　我们从连长的表情和声音上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愤怒，谁也不敢吱声，一百多号人的队列，静得仿佛连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沉默着，沉默着，我们在沉默中等待着连长暴风雨的来临……
　　然而，谁也没料到，连长竟把举在手中的馒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全连的人都瞪大着眼睛，看着连长把被泔水浸泡得发胀的馒头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然后，听见连长一字一顿地宣布：＂从今天开始，全连禁止吃米饭。解散！＂
　　说实话，如果没有每周那几餐大米饭，也许我们已经忘掉大米的清香而慢慢习惯于吃馒头；正是每周的那几餐大米饭，让我们总有个盼头，因而也就老是改变不了吃大米的习惯。
　　其实，连长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原来是想让我们慢慢改变习惯，但我们的糟糕表现使深谙兵法的他不得不对我们使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术，彻底断了我们吃大米的＂念头＂。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要感谢连长，正是他的这道看似不近情理的禁令，使我很快习惯了吃馒头，因此当机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时，我没有因留恋家乡的生活习惯而放弃机会，而是毫不犹豫地留在了军营。
　　（六）
　　我没有想到，当我习惯了吃北方的馒头后，就那么彻底地融进了北方的军营生活，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铁马冰河的军旅生涯。
　　我至今都记得，当我第一次随部队沿黄河而上，然后往北到长城脚下举行军事演习时的感觉：
　　当一辆又一辆的坦克、装甲车、炮车怒吼着越过刀劈斧凿般的崇山峻岭，然后挟裹着冲天的尘烟，旋风般地冲进长河落日的大漠中时，我的心中便涌起一种铁血男儿才有的豪情，这种豪情一路伴随着我的军旅生涯。
　　我还记得，在那次演习的间隙，第一次登上长城的情景：在夕阳的余辉中，我独自一人向山顶上一座残破不堪但仍然耸立着的烽火台攀登。
　　山下那座小村庄离我越来越远，渐渐地隐没在黄昏的炊烟中；山上的荆棘越来越密，死死地封住了上山的路径，我奋力拨开一层又一层荆棘，终于爬到了山脊上的长城脚下。
　　当我小心翼翼地抠着被漫长岁月侵蚀得摇摇欲坠的石头或砖块攀登上城墙上的烽火台时，膝盖和胳膊肘已经被磨得血迹斑斑，手掌上已被荆刺和石块扎得血肉模糊。
　　站在峰火台放眼望去，莽莽苍苍的群山被从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升起的雾霭遮掩着，簇拥着，只露出蜿蜒的山脊，山脊上横亘着一道银灰色的城墙，映照在如血的残阳中，气势磅礴，逶迤不断，绵延千里万里……
　　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感动，扶倚着烽火台上的残砖断垣，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思古幽情，于是便搜肠刮肚地从记忆中去寻找那些描写古代边塞的诗句，只可惜平时读书太少，贮存在记忆中的更是少得可怜，大脑中仅偶尔迸出一些残章断句：
　　秦时明月，汉家城阙；大雪弓刀，旌旗猎猎；号角连营，羌管悠悠；寒烟落日，黄沙碧血……
　　这些残章断句带我走进了一部沉雄壮阔而又亘古苍凉的历史。
　　冥冥中，我想：在我来这座烽火台以前，有谁来过这里？
　　山下方圆几十里，只有一座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那里的村民是不可能来的，因为这里只有满山的荆棘和石头且陡峭险峻，连羊都放不到这里来；而这里又不是关隘要道，其他人更不可能来。
　　那么来这里的，就只能是曾经驻守在这里的士兵了。这个结论让我觉得离那些古代的士兵很近很近――不管他们是那一朝那一代的，不管与我相距有多少年，是一百年、几百年、抑或是上千年，反正是他们走了，我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于是，我开始寻找他们留下的痕迹，我想他们应该留下什么东西，因为从他们走了到我来了这段时间没人来过这里。
　　果然，在烽火台的一个角落，我发现了一个约二尺见方的灶台，是用山上坚硬的石头砌成的，很明显，这个灶台是当时驻守在这里的士兵做饭用的。此时，我想起了参军前我同学的父亲讲的那名唐代老军人的故事，我不知道六十年来驻守在边关的他是不是用这样的灶台做饭？
　　如果是的话，每当灶台上的炊烟升起的时候，他肯定会想起生他养他的南方小村庄上空那袅袅飘散的炊烟，肯定会听到母亲在村口唤他回家的乡音，肯定会闻到母亲为他做的饭菜的喷香－－他只能从这灶台上的炊烟中一次又一次回到南方的故乡……
　　关山重重，岁月漫漫……
　　北方万里雪原的博大恢宏、千里大漠的亘古苍凉、百丈悬崖的雄奇绝顶和那条奔腾咆哮、蕴藏着厚重历史的举世闻名的河流，还有那道从岁月深处的烽火硝烟中绵延而至、雄踞在万里群峰之巅的地球上最长的城墙，不断地激发着我这名从南方细细的雨、柔柔的雾、软软的风中长大的男孩子生命的激情，最终让我深深地爱上了这片数千年来任铁血男儿驰骋纵横的土地。
　　但我仍然时时地怀念南方，怀念南方那座恬静的小城和那条缠绵的小河，怀念在那座小城和那条小河旁发生的一名少年应该发生的故事……
　　人生如逝去的流水，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