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日，一个晴好的日子，朋友约访郝家庄仙姑洞。恰逢家中有事牵绊，未能相与出行，心中未免有些小小的遗憾。 想起来，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公元1992年，也是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我随当时的文化局段沛廷副局长两人一起，骑着自行车，第一次去郝家庄参访拜谒仙姑庙。当然，做为公职人员，我们的目的并非是去敬香，而是想实地调查了解一下这座庙的文物价值。 那时的汾郝线虽说是县级公路，但还是砂石路面，逆着西北风向郝家庄前进，十分的吃力。好容易骑到张家堡村，身上早已大汗淋漓，喉咙里感觉火辣辣的。还是段先生比我有知的多。车到一座小石桥下，他停了下来，示意我一起去喝＂矿泉水＂。原来，那座石桥下，便是早已耳闻许久的石盆泉之所在。一方大红砂石上，被人凿出了径不盈二尺的一个盆状凹槽，有清冽的泉水不露痕迹地往外渗出，把周围洇湿了一大片。据说，此盆水无论旱涝，水总会满盆。即使人淘干，也会很快荟聚一盆。二人用手捧了，尽兴驴饮一气，再用这矿泉水洗一把脸，顿时，神清气爽、精力倍增。再向乡人打听时，郝家庄只有五、六里路程了。 村里对我们两个不速之客极为欢迎，从村中心的老槐树下把我们迎进了村委办公室，并找来一位村中耆老，给我们介绍有关麻姑庙的前世今生。他的介绍可谓详尽，但总感觉有些生拉硬扯，特别是他提到的＂唐代建筑＂，更是让人将信将疑。待我们到了现场，才发现庙宇别说是唐代，连＂建筑＂似乎也称不上了。殿堂已被翻拆改造，竟成了饲养处的一个马厩。不知是＂破四旧＂的产物，还是＂文革＂的遗存了。 见我们大失所望，村人也不断开始数落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不过，庙虽毁了，但洞还在。麻衣仙姑洞！＂ 我们吃了一惊。村中原来还有个仙姑洞呢！村干部看我们有兴趣，马上来了兴致，随即委托了一位似乎姓张的热心村民（30年了，已记不太清，只记得他清瘦、矮小，但十分精神），由他带我们去探访仙姑洞。 从郝家庄到仙姑洞，没有路，全靠两条腿开辟。我们在荆棘间蛇行在羊肠小道上，一路翻攀，快中午十二点时，终于到了目的地。 仙姑洞远眺 石室山并不高，但迎着我们的面，豁然开出一个面阔进深都有十几米的岩洞。岩洞之后，可能原就有一个狭长的面宽约三、四米的小洞，被人开凿成一个窑洞模样，里面有塑像的遗迹。显然，这里不知哪朝哪代，也曾经是一个庙。不仅如此，洞口之上，还能够看到当年建筑飞檐、梁枋的榫孔。洞口之内，还有两、三幢明、清时代的石碑，更有许多残砖碎瓦。种种痕迹都表明，这里曾经香火旺盛的很。 草草看了一下碑文，印象中最深的是写有＂唐贞观＂、＂任氏＂、＂麻衣仙姑＂等字样，或许这里的建筑真的肇始于唐代？看了半天，虽未发现有特别价值的文物，特别是那些有唐代风格的文物，但因为有了越来越多的未知，所以反倒激发了我们更多的求知欲望。 仙姑洞近景 拍了若干照片，计划要返回时，向导突然说起，翻过这架山，背后还有一处岩洞，叫空王腹岩。说一年中也没几个人去，里面有莲台、有白象，有……说得我们身上的疲累一扫而光。可是，已经日过午时，腹中空空，去不去看空王腹真的成了一个难以取舍的命题。凭仗当时年轻，饥饿感一下子被发现欲驱走，三个人每人找了一根木棍当策杖，开始了新的征程。 到达空王腹岩的发现另文再叙，值得一说的是，等我们返回郝家庄村时，已经四时有余。那次那种劳累加饥饿的感觉，是我一生中记忆最深的。对所谓＂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了绝对的发言权。那天在郝家庄喝的那壶水，是世界上最甜的水。那天在郝家庄吃的那碗面，可以说是世界上最香的饭。 回家后，抽暇就到图书馆翻资料。乾隆版的《汾阳县志》，对仙姑一事不知什么原因，只字未提。再查道教类古籍，发现有关麻姑的记载大多是江西南城人，她和＂沧海桑田＂＂东海扬尘＂＂麻姑献寿＂三个成语都有直接关系。也有列为汾州府条下的，但语焉不详，基本是洞口碑文内容的梗概，也言任氏女什么的，让人终不得要领。 到后来，县图书馆收藏了一套民国间出版的《汾阳县金石类编》，县志办的点校本《汾州府志（万历乾隆合版）》也公开出版，麻衣仙姑的形象才逐渐立体起来。 多处来自本土的记载，虽也可以算做是传说，但均无例外地在讲一个故事：唐贞观元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汾州西河洪哲里（大约即今之洪南社、大向善一带）富豪任氏，生有一女，天性纯真，少即不食荤腥，有遗世绝俗之志。及笄（女子年满十五岁）后，不以绫罗绸缎为衣，专以麻衣粗布为服，一年四季均如此，而且在言语间，对那些世俗之外有神仙居住的地方十分羡慕。有一天，她夜间梦到有一位神人给他讲授了长生之术，于是，便决绝地离家出走，直至城西的石室山，开始了一个人的静修苦炼。她在这里以果木为食，以山泉水为饮，虽然颈项枯槁脸色发黄，但终日静座，静心修持，一直坚守了十几年。后来，她对常来探访她的亲朋故旧日渐失趣，便于某日羽化登仙而去。人们看到，那天，她每日打坐的座位之侧的石壁，忽然罅开一道石缝，再延伸成门状，但见里面殿宇峥嵘，箫鼓齐鸣，好象在迎接她的到来。她倏然而入，石壁竟又再次慢慢合上。同时，洞顶有乳泉忽然突出，洞内异香扑鼻。乡间百姓大以为异，赶忙焚香礼拜，见那石壁之上，还留有她的手印石痕。 洞内现状 从此，每逢此地遭遇旱灾，便会有人前来祷告。到这时候，山洞里常常有仙姑的影子出现，或者飞来一大群蝴蝶，而且会有奇香袭人。祷告过后，即会迎来大雨甘霖。 至此，麻衣仙姑成为了当地显赫的水神，也流传下来建庙奉祀和敬香朝拜的习俗。按相关碑记，郝家庄村中的仙姑庙不知建于何时，在元大德七年的山西大地震中倒塌倾圮，元至正五年（1345年）又重建。附近北西庄也有一座仙姑庙，应当也是祷雨得应的衍生。蒙古宪宗八年（1258年）创建，大德七年地震毁坏，延佑三年（1316年）复建于本社。附近的龙泉村也有仙姑庙一座，记载较为详细，说是本村人在元至大元年（1308年），祷雨于石室山仙姑洞，得雨岁丰，因而创建仙姑庙供奉。至正十年（1350年）进行了重修。 有意思的是，仙姑的灵应都发生在仙姑洞附近，且以元代似为极盛期，而唐、五代和宋金时期，则文字阙如。后世的记载也不甚特出，只有洞内碑碣有零星记录。让人想不明白的是，故事突然之间发生了巨大变化。 洞内年久缺失打理 这一变化来自仙姑本身。她从古代原始记载里的西河县洪哲里任氏女，变成了文水县桑村的麻氏女，故事也由主动成仙变成了逃婚入室。文水此一麻氏，有人考证，为十六国时期后赵石勒的大将麻秋，因为是羯族属于胡人，且他又本性残忍，所以民间不称其名俗呼为麻胡。这一名字至今仍存，但已不是麻秋，而是讹称麻胡为狼的别名。汾阳一带前些年小儿啼哭时常用＂麻胡来了＂吓唬，让人在儿童时期便知麻胡的可恶、可怕。 文水桑村的麻衣仙姑庙始建于明代，庙碑记录了麻姑逃婚一节故事，更多的记载内容则是到汾阳郝家庄石室山祈雨得应的文字。而且，历史上，曾经每逢旱年，桑村一带的人便头戴柳帽、赤脚结队前往石室山祷告，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1928年。平常年景，则在仙姑生日这天，在村庙举行盛大集会，对仙姑进行纪念。直到现在，文水仙姑庙仍有一定规模的纪念活动。推想，做为非遗项目的文水鈲子，可能也与这一祭祀活动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传说虽然有两个版本，但祈雨有应的历史记载却是相同的。一方面说明了山西晋中平原十年九旱的气候特点，和乡民重视农业生产的历史真实；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石室山自古便人迹罕至，山奇景秀，最宜方外之人修炼。 附近山景 不过，古人的记载本就因为信息的不畅，多会出现疏漏。如康熙版《汾阳县志》记载：＂麻衣仙姑，洪四任氏女。永乐初，不愿婚嫁，披麻衣……岁旱祷雨辄应，曾以净瓶乞水行道，而雨随瓶下，俗谓仙姑雨＂。不言文水麻氏，仍作汾阳任氏，生日却从唐贞观变成了明永乐，新典枝出。可见古人所言＂尽信书不如无书＂，确实有一定道理。 而今，郝家庄附近的三座古代仙姑庙均已毁于历史的尘埃之中（郝家庄仙姑庙2020年完成复建，且从地下掘出了那块珍贵的元代维修碑），唯仙姑洞至今如旧，苍松翠柏间、山岚云雾中，从历史中走来，与天地同在。 拨开历史的烟云，如何去保护和利用仙姑洞这一自然与人文俱佳的胜迹，当是我们应当思考和着手的一大课题。 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