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口河大峡谷，那悬崖上的村庄

　　春天的风吹拂到了大渡河的金口河大峡谷——中国十大最美峡谷之一，我也自驾穿越大峡谷来到了成昆铁路的一线天。当年铁道兵在悬空40多米的河谷修建了54米的铁路石拱桥,是当时世界铁路史上最长的大跨空腹石拱桥,1965年拱架合拢时邓小平亲临视察，望着山高水险的大渡河大峡谷，发出了＂人民创造了历史＂的感叹，以一线天为模型的成昆铁路象牙雕在1984年被评为联合国特别奖。
　　古路村是这里一座悬崖上的村庄。修建成昆铁路的时候，工程人员看见彝族老乡像猴子一样抓着山坡上的藤条上上下下十分危险，就焊接了上下山的钢梯，后来又修了供骡马行走的水泥栈道。我沿着骡马道走了半小时就气喘吁吁返回了。
　　我只得从皇木镇驾车去古路村索道站，公路修在大渡河大峡谷山坡上，弯多路窄又很陡，想到旁边就是万丈悬崖，脚有些发软，始终踩在刹车板上不敢松开。快到索道口突然看不到路了，原来对面一台货车堵在路上，我突然就慌了：在这曲里拐弯的绝险山路上，就是小车会车也相当困难。货车后边是悬崖，我是右手边是山，赶紧靠着山坡退车折好后视镜等着。货车像山一样压过来，司机叼着烟漫不经心的样子，完全不像我如临大敌……好不容易到了停车场，靠着农家屋墙停好车，看着深不可测云雾飘飘的大峡谷，又看看我的车头正向着峡谷，实在不放心，返回来在前车轮下塞了块石头。
　　索道轿厢大得就像公共汽车，载着我一个人从数百米的峡谷飞过，脚下白云飘飘，一下子就站到了古路村的土地上。＂爬山3小时，索道3分钟＂，2018年古路村索道开通时，有媒体用了这样的标题。
　　古路村索道站 （闵强/图）
　　让人腿软的小木门
　　索道工作人员告诉我在村子尽头的马鞍山可以看到大瓦山。大瓦山是当地知名地标，3236米的山顶是块大平台。我向路边一户人家问怎么去看大瓦山，男主人热情地邀请喝茶并且给我发烟。主人家对面的大山是大凉山甘洛县，地坝边放着一个黑音箱，喇叭端端正正对着大峡谷，我担心彝族大哥兴致来了打开音响播放摇滚音乐，山上的石头会不会滚落到大渡河去！彝族大哥说，除了骡马道和索道，古路村还有一条下山小路，那是真正的天路，没路的地方就要爬梯子，一般人不敢走。
　　快到马鞍山观景平台了，在地里干活的村民说从平台往下走就有条下山小路，叮嘱我下去后记得把木门关上，不然他们家的羊会跑下去。
　　马鞍山平台是一处二三十米长的小山梁，站在山梁上，四处都是雄伟的大山，山上都笼罩着棉花一样的白云，也不知道哪一座是大瓦山。阵阵冷风袭来让人难以久留，立刻往老乡说的下山小路方向走去。
　　山边一排稀稀拉拉的木栅栏，两三米插一根手臂粗的小木桩，上面横绑着同样手臂粗的竹竿或者木头，歪歪扭扭的木栅栏里还有些没有全部烂掉的护网。看到这些风雨飘摇的木头护栏，腿肚子就有些不听使唤——传说中的天路就在眼前，不去体验一下吗？我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打开铁丝扣着的小木门，都是沙子路，鞋子踩上去沙土就往山下滑，想到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大峡谷，赶紧颤颤巍巍退回来，侧身扣上小木门上的铁丝，捂着胸口走了好远才敢回头。
　　在小木门后面的悬崖上，一条脚下打滑的沙石小路直通山下。 （闵强/图）
　　神秘的石公石母峰
　　天下起了雨，急急忙忙回到古路村，远远看到申大哥接待站，感觉这些老房子古色古香很有些彝家风味，就住了下来。
　　客栈里有石公石母峰宣传牌，说是对面海拔2800米的石公石母峰，山形像奔腾的骏马，每年村民看到大雪融化到马腿处就开始播种，是古路村的晴雨表和老黄历,也是古路村的保护神,家家户户建房子大门都要对着它。申大哥说那是政府搞的宣传广告，其实是石公石母峰旁边有一座山，每年雪化以前点包谷，不管天旱天雨都会有收成，如果雪化以后再下包谷种子，肯定就是空杆杆不结籽。
　　晚餐和主人家一个桌子吃饭，十来个菜很丰盛，有毛血旺、炒莲花白、炒土豆、炒彝家腊肉，最意外的是还有凉拌竹笋、炖香猪。雨越下越大，正对着的石公石母峰完全淹没在云雨之中，虚无缥缈，就像正在上演大峡谷舞台剧。
　　申大哥说他小时候下山去永利乡读小学，先下山再上山要一天时间，平时就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2013年古路村通了骡马道，2018年又有了索道，孩子们幸福多了。问他们家为什么会搬到这么高的大山上居住，买袋盐巴打瓶酱油都要爬上爬下好几个小时，他说祖上是逃难来到大山里的，但具体是什么时候遭遇什么样的灾难，申大哥也不甚了了。
　　古路村村民搭乘索道是免费的，游客当天来回双程索道票70元。 （闵强/图）
　　彝寨古风
　　第二天停电，索道没电开不了。申大哥建议我去骡马道走走，我兴致勃勃往山下走了半个小时，突然看见脚下好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大平台，有好些房子，那应该是古路村另外一个生产队了。因为被大峡谷的险峻陡峭吓到了，感觉走在下了雨的骡马道水泥台阶上也会打滑，再看看下面半山腰的人家云里雾里的，还是赶紧打道回府吧。
　　＂走得这么快呀？＂半路上有人与我热情打招呼，完全像老朋友一样，他以为我刚刚从山下走上来。刚开始以为他认错人了，后来发现古路村碰到的每个人都会像老熟人一样打招呼，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会点个头，甚至给你递支烟，站在路边聊聊天。我也只好入乡随俗了，向碰到的每一个人问好打招呼。
　　申大哥家来了客人，忙碌起来，还说要杀猪请客。大儿子拿着几支香点着了，插在猪圈房外面拜菩萨，申大哥的侄子是主刀人，两个儿子跑前跑后，很快把猪摁倒在猪圈旁边的木板长凳上。申大哥的老父亲也帮忙搭手摁住了一只脚，寂静的彝寨里立刻响起了猪的嚎叫，旁边的狗也扑腾着狂吠起来。由于交通不便，古路村的猪都是自己杀了吃，从来不下山卖肥猪，所以杀猪就成了村里的日常工作。
　　向支教的老师致敬
　　申大哥80岁的老父亲住在客栈后面的老屋里，以为与彝族老人没办法交流，老人家居然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把我领进彝家的火塘参观。老人说老房子有百多年了，房梁、房柱、柜子用的都是山上的木头，火塘用两块石板镶在一起，石板上还有雕花。堂屋的墙上贴了好多学校发的奖状：三好学生、红花少年……
　　老人讲自己小时候也是在永利乡读小学，1958年去轿顶山修公路，回来后在生产队当会计，后来还干过队长。老人说以前村里大多是茅草棚子，他当了队长就组织修窑烧瓦，村里的茅草棚才陆陆续续变成了大瓦房，现在烧瓦的窑子都还在，就在村委会后面的坡坡上。老人告诉我旁边的村委会以前是学校，有3个湖北老师过来教书，后来搬走了。
　　老人说的村委会是坐落在村里最高台地上的桔黄色两层小楼，现在成了党员教育基地，两层楼都房门紧闭，四个大喇叭架在二楼的栏杆上。百十平方的小操场只有一个篮球架。后边是男女共计6个蹲坑的小厕所，男厕所没办法冲水，苍蝇横飞，检查发现是水箱冷水管接到热水管上了，我想把水管拧下来重新接一下，可惜手力不够；旁边的女厕所同样没水，苍蝇横飞，但是有一只塑料桶。我在附近找到水龙头，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把两个厕所彻彻底底冲了个干净，同时还给女厕所留了满满一桶水。不知道当初在这里支教的3个年轻人付出了怎样的艰辛，我用这种方式向他们致敬。
　　电力工人爬上高高的电线杆更换电缆，电线杆就立在悬崖之上。 （闵强/图）
　　大山中的往事
　　等申大哥家里飘满了炖猪肉的香味，我又回到了客栈。摆菜上桌的时候，申大哥又说起了古路村的往事，说是在村后边更高的山上，得走上5个小时，那儿有几个人才能够合抱的古树，还有野牛、野猪、獐子、猴子、刺猬等，还有老熊。以前他老丈人是村里好厉害的猎熊高手，看到林子里面有老熊，躲在远处抓起飞刀半米长的把手一甩，刀尖＂嗖＂一声就扎在老熊身上。申大哥爱人也说，小时候村里有老虎下山来吃羊，晚上看到羊圈那里老虎眼睛发光，大人从火塘里拿出烧着了的木头到房子外边挥动，老虎才跑了，老虎什么都不怕，就怕火星子。
　　都说老虎是山中之王，但是当地的老话叫做 ＂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是最厉害的，惹毛了野猪会拼命，老虎老熊都不敢惹野猪。老虎现在已经没有了，老熊也是很久没有见过了，但是野牛、野猪、猴子山上还有，都很胆小，看见人就跑了。申大哥是1965年生的人，推算起来，老虎下山吃羊应该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
　　后来在永利彝族乡也听70多岁的陈大爷说过，当时村民养的羊经常被老虎叼走。他是农会干部，工作职责就是要保护村里的牛羊不被老虎咬死咬伤，就向县里武装部门申请枪支子弹，晚上上山蹲守，每年都会打死一两只老虎。
　　堂姐的悲剧
　　申大哥家的老房子中间有一个大院坝，是古路村的农村公益电影放映点，小儿子媳妇就是电影放映员。申大哥说小时候就是在他家的院坝里看电影《红灯记》、《白毛女》。
　　我没有告诉申大哥发生在我们家族的一件往事：1980年代，三叔的女儿顶替爸爸到金口河公路道班工作，晚上一帮年轻人欢天喜地打着火把翻山越岭去看电影，堂姐却走丢了。好多天后才在一处深山峡谷找到尸体，20来岁的女孩子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有人说当天晚上下雨，很可能是天雨路滑失足跌下悬崖被山洪冲走了。
　　现在我还记得出事前那年春节，堂姐来我们家拜年，坐在堂屋门口打毛衣，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的气息。那天晚上堂姐会不会就是去申大哥的院坝看电影呢？查看地图，三叔工作的道班到古路村的直线距离也就10来公里，在那个文化饥渴的年代，年轻人穿越20里山路去看一场电影是完全可能的。
　　我忍不住问申大哥，村里究竟有没有人摔下大峡谷？山下就是繁忙的成昆铁路和车来车往的245国道，汽车火车那么多，山上的大石头滚下去会不会砸到人？昨天看见一块上千斤重的大石头被悬崖边一颗小腿粗的花椒树给挡住了，我对于大峡谷悬崖陡壁的恐惧就像那块大石头一直压在心里。申大哥却说从来没有人摔下大峡谷，成昆铁路穿山而过，国道公路修在大渡河边的岩腔里面，大石头滚下山只会砸在大渡河里。
　　山下的大渡河就像一根煮得半熟的老面条。 （闵强/图）
　　更深处的＂诱惑＂
　　第三天早上,与出村办事的申大哥一起去搭索道,他一路上指给我看他们家的花椒树、核桃树，他是村里的勤劳致富带头人，上过多次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还去县里介绍经验，县长书记都在下面坐着。他说下一步想把客栈重新装修，每个房间都要配置卫生间。我十分直率地告诉他古路村最吸引人的就是悬崖上的彝族村寨、彝家火塘，还有那些彝家生活的老故事，如果把老房子拆了建成那些千篇一律的小楼房，那就没有意思了。
　　从古路村下山以后，我到了大渡河边大瓦山脚下一个叫白熊沟的汉族村庄。当地人说村里有条通往古路村的土路，他们去古路村走亲戚就走这条路，单程两三个小时，有一段可以通拖拉机，遇到悬崖陡坡就要爬木头梯子，凭感觉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那扇用铁丝扣住的小木门。我特意走到土路的起点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望着很快就要被夜色吞没的山崖,心想40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青春芳华的堂姐和同伴们打着火把,有没有可能走的就是这条路呢?
　　晚上回到白熊沟客栈,老板伍大哥讲到，前两天古路村那边的县长带着人过来考察，说是要从白熊沟修一条公路，与古路村里的公路连起来，现在古路村的公路只有村里孤零零的一小段。
　　听到这消息，我心里想，等到古路村的公路通了，我要再回来，往更高的山上走，看看到底有没有几个人才抱得过来的大树；往更深的山里走，也许，彷佛，探寻到堂姐曾经的踪迹。
　　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