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星胡蝶回忆录（续十二）

　　列宁格勒之行
　　我们于二十七日晚离莫斯科,二十八日晨抵列宁格勒。抵达的时候天气奇冷,和经西伯利亚在赤塔下车时的感觉差不多。我们到列宁格勒时,事先莫斯科方面已有电报通知,所以这里最大的制片场的女明星和导演都来车站迎接。彼此应酬了一会之后,我们即驱车到旅馆。当天下午便随即到列宁格勒制片厂参观,这个制片厂比莫斯科的更大,设备更新,一切比前者更为宏伟。听说还计划着建筑一所更大的摄影场,以求增加出片的质量。综观俄国影业的进步,那几年真一日千里,并且因为是国办的事业,所以在制作方面毫不马虎,影片的质量也较高。我们到达该厂的时候,正值他们在摄制影片,我们便和片片中的演员们合拍了几张照。
　　在列宁格勒五天,天天陪我们到处参观的有列宁格勒厂的一位理事约克和摄影师莫斯惠克两先生,约克先生比较活泼,莫斯惠克则很沉默寡言,可是态度却非常诚恳。他们两位天天陪我们到各地参观,得了不少的便利。莫斯惠克先生叫我教他中国话,同时他教我俄语,所以从他那里我倒学了几句俄语。我临离列宁格勒返莫斯科的时候,约克先生送一个细制的猴子给我做纪念,莫斯惠克先生则送给我一瓶香水,和一只漆盒子,这漆盒子看来和我国福州制的差不多,可是听说这东西在俄国算是颇为名贵的。香水瓶旁边还夹着张小纸,上面写着＂胡蝶小姐再见＂几个中国字。这几个字是他叫我们写下来后,马上自己照样临出来的,临得很不错。他还送给我一张他给我拍的照片,照片角上印了他自己的小照,上面也写了几个中国字。
　　在列宁格勒看过三次舞台戏,第一次看的是足尖舞。全个节目始终是用足尖舞蹈,而配以优美的音乐。一次看的是歌剧；另一次看的是歌剧与话剧混合的《风流寡妇》,有唱有做,也有说白,而景非常美丽。
　　电影院则没有到过,只在列宁格制制片厂的试片室中看了几都片子。其中有一部以坦克车为题材的,布景和摄影技术都是一流的。片中述一坦克车军人与一女学生的恋爱故事,叙时间的变迁,树木的发芽吐叶,而至于开花结子,摄制非常巧妙,画面灿烂,光线柔和,确是不同凡响。苏联所出各片,宣传军备者颇多,这一部以坦克车为题材的即其一例。又前在莫斯科也曾看过一部以飞机为题材的影片,满片飞机密布,大概也无非是想表示军备的充实罢了。
　　在列宁格物所参观过的有俄国博物馆、凯隆琳女王行官等。博物馆中多半是历史性的东西,和普通博物馆差不多。女王行宫建筑甚为富丽,里面分各国式样不同的居室。中国室中则完全用中国式的家具、美术品、顾绣椅套等,陈设也颇觉堂皇。又行官中陈列俄国历代帝王的肖像及刻像很多,其中以大彼得皇帝最为英俊威武。凯隆琳女王的肖像在这里看见颇为丰满肥胖,但我想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见过她十七岁结婚时所穿的礼服,腰部窄小非常,大概是后来发胖的。礼服是用银丝织成的,异常好看,一直保存到现在,还觉得很新,看来仿佛是刚刚缝好了不久似的。
　　参观各个地方,最有趣的要算是反宗教博物院了。苏联自革命以来,以人类应信赖自己、建设自己为口号;否认一切宗教的存在,认为凡带有神道色彩的宗教都是愚妄无稽的,所以他们要打倒一切宗教。就是昔日俄帝时代原有的许多教堂,现在都给他们改造成别的场所。反宗教博物院就是把各种有宗教色彩的东西陈列在院内,并指出它的无稽。其中上至释道,下至各原始民族所奉拜的各种偶像,上下中外古今,无不应有尽有,我国的佛像和佛经等,也在其列。其中最有意思的要算有两具木乃伊。据说这两具木乃伊在生前的时候,曾经被神父们指为活神仙,以为愚众敛财的,可是今日这两具木乃伊却默然地躺在这里,这证明所谓活神仙,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有生有死,并无神奇之处。
　　我们到列宁格勒,不过以游览为目的,所以不曾把从中国带来的影片带去,可是当地电影界却非常渴望想看一看中国片子,结果只好打电报回莫斯科去,把《姊妹花》寄了来,在列宁格勒的电影厅开演,请当地的电影界人士观看。大家看后都非常赞美,有许多竟想像不到中国的电影已有了如许的成就。我记得《姊妹花》中映至大宝偷金锁的一段,观众都鼓起掌来。因此我觉得纵然彼此言语习俗不同,但艺术是无国界的,优美或粗劣的地方大家都有同感。该片开映之前,特请当地一个大学的东方语言教授将剧情翻译出来,所以观众看起来都容易明白。
　　这位教授听说曾居留中国十余年,精通中国语文,曾将《聊斋》译介到俄国去。
　　把列宁格勒和莫斯科比起来,前者是好得多了。无论在交通、建设、民风和我们所住的旅馆相比,都要好得多。若说莫斯科是南京,则列宁格勒恰可以说是北平。列宁格勒就是旧俄时代的彼得堡,所以这里多古迹,多旧俄时代的宫殿,纵横的河桥,更显出无限的典雅与美丽。马路比莫斯科更整洁,汽车也较多,而且民风也比较敦厚。以之来比北平,实在是合适不过的。
　　我们前后在列宁格勒留了五天,然后再回莫斯科去。
　　在莫斯科又盘桓了多天,并到新闻制片厂参观,为他们摄了一段有声新闻片,留作这次赴饿的纪念。
　　这次旅程中我学了许多新的东西,也见了许多前所未见的事物,尤其是我们感受到的热忱,更使我不能忘记。无论在莫斯科或列宁格勒,每当我在公共场所如戏馆或跳舞场等进出的时候,人们总热烈地鼓掌表示他们欢迎的热情,我觉得世间仿佛竟没有恰当的字眼好用来表示我的谢意。
　　海外惊闻阮玲玉谢世
　　在苏联,我到处受到热情的接待,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正在这个时候,国内却正为一件惨痛的事件轰动,这便是阮玲玉的自杀。这消息传来,犹如青天霹雳,几乎使我失去控制,难以相信。玲玉自杀的消息传到莫斯科的时候,与事件发生已相隔一个月左右。记得有一天,大使馆里的冒秘书对我说:＂阮玲玉吃安眠药自杀了。＂听了这话,我不但不信,还叫他不要乱说。我满以为是因为在《新女性》中她有自杀的场面,所以有些人故意拿这事件做广告,替影片宣传,耸人听闻罢了。冒秘书却立即将中国寄来的报纸给我看,上面果然把玲玉自杀的详情登载了出来,我才知道这不幸事件是真实的了。
　　倘若人们知道我和她的友谊是如何深厚,就不难想象我当时的悲痛。我和玲玉是在合作拍摄《白云塔》时相识的,拍完《白云塔》后,她就离开了明星,转入联华影片公司。那几年,她在艺术上获得很大成就,她个人的生活遭遇是很不幸的,但事业上的成就给了她很大的安慰。我们大家因为事忙,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当见面,总感到有说不完的话。在我出国之前,曾到沁园邨去看她,那天她刚好不在家,只见到她的母亲和小玉。后来我又和她约好去了一次。现在留在我场海里的那天印象,一点找不出她会自杀的痕迹。她依然象平素一样地和我说笑,仍旧一般的快乐。谁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呢。
　　我回到国内后,听说还有人造谣,说我在外边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付之一笑,这些不近人情的猜疑,我也不想分辩。以友谊言,世间有哪一个人会听到朋友的死讯而笑起来的？以电影的同业言,在当时中国电影优秀的人才还如此缺乏,正希望大家共同努力,使中国电影能够在世界影坛上争光,有谁会听见际玲玉这样的一个天才同业的死讯而能不深感哀伤呢!
　　尤其使我难过的是,我们这多年的友情,竟未能再见一次,便成永诀。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此恨常留心底,至今未已。然而当时我们远羁异国,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随后我和剑云先生商量,立即拍电报回中国吊唁,聊表我们哀悼之意于万一。浮生若梦,世事的幻变真太使人惊讶了。
　　我们从列宁格勒回到莫斯科差不多留了十多天,才取道往柏林。临行的时候,电影展览会送行的人员还赠给我们鲜花和皮夹的公函。一张给明星公司,盛赞＂明星＂出品的影片,另一张是给我个人,以奖励我的演技。最后我向他们表示了深切的谢意,才登上火车出发。
　　我们离莫斯科是四月十五日。十六日出俄境抵波兰。照例一出一进关员的查验是很严的,可是他们待我们很客气,循例看看就算了。在波兰换乘了直驶柏林的火车,这车比起在俄国所乘的火车,其设置的富丽宽敞与舒服,不可同日而语,食物的丰美,更不用说。车中一夜,第二天便到柏林了。
　　畅游柏林
　　柏林的明朗与整洁的街道给我以非常愉快的印象,尤其是那满目青葱的颜色。因为前此一个多月,所见的无非是白雪枯枝,到了波兰,才看见了一些青草,到了柏林,天气较暖,也正是万木发芽、欣欣向荣的时候,更觉神清气爽,胸襟为之一新,精神为之大畅。来车站接车的,有曾垂祺先生和使馆中的王家雄先生、夫人与学生会的代表魏先生等。当即下榻旅馆,略事休息后,王秘书便邀往泰东酒楼吃饭。＂泰东＂是柏林一家讲究的中国馆,内部装潢完全用中国的美术色彩,顾客除我国侨胞外,外人光顾的以日本人为多,所用菜肴原料是由伦敦运去的。当年德国为要安插失业人民,对雇用外国人极力限制,所以泰东虽说是中国馆子,可是除了厨子外,其他一切侍应人员都是德国人。其他的中国菜馆如＂天津＂、＂汉津＂及＂南京＂等,也是一样。侨胞在那边受限制的情况,由此可见一斑了。
　　当日下午四时应刘公使崇杰之约,到使馆茶叙,在座的除刘公使外,还有他的夫人及女公子等,彼此说起来,原来都在上海见过面的。旧雨相逢,倍觉亲切。这里的使馆是我国购地自建,布置也很不错,地点和我们住的旅馆很近。我们住的那间旅馆设备虽然都很过得去,可是并不算是当地最好的旅馆因为距使馆近,同时泰东酒楼就在对面,到各处都方便,所以住在那里。我国留学生住在那里的也很多。
　　柏林街道的整洁,可算是我在欧洲见过最好的。这里的街道都很宽阔,至少比上海的街道阔五六倍。街道的建设多半是当中一条电车道,电车道两旁是两列草地,草地两旁是自行车道,再其次便是汽车道,然后才是人行道。每条街部分来往两条路线,毫不相混,所以车行极有秩序,上行的完全靠在一边,下行的又靠在一边,看起来也很觉舒服。柏林骑自行车的人很多,所以马路上有特设的自行车道。这里人们都喜欢往郊外跑,也许正是自行车风行的原因。在休假的日子里,我们常常看见成群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到郊外去,有许多自行车是二人座的,坐的多是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背挂着行囊,预备到郊外野餐去。
　　柏林除普通车辆外,还有高架车与地道车。高架车是在街道上架着的铁桥上面行驶,我最爱坐。这些车的设置既舒适美奂,又可以瞭望全城,别饶兴味。汽车随处都是,私人的车各种牌子式样都有,出租汽车几乎一律是又高又笨的车子。车资每人每次半马克起算,经若干路程后计程表有自动递增之价目。二人同坐,价钱又较一人独坐为贵,三人同坐之价又再增,惟最多只定三人同坐之价,若五六人同坐,也是以三人计算了。
　　德国人爱运动、爱天然,有康健的精神,有活跃的意志。这些地方可以从柏林城郊外的各种建设中看到。沿柏林城各郊区,都布置得非常美观舒服,许多地方的一草一木一石,都是以人工布置,更觉无美不臻,地方的性质,不外供人郊外游乐运动之用,如咖啡室游泳场划船等。德人对于体育最感兴趣,我们到的时候天还不太热,赴海滨游泳场的人却已很多。
　　我们到柏林时天气已暖,所带的冬天衣服都不能穿,只好临时跑到百货店里买衣服。我平时最不喜欢穿西服,到此也只好入乡随俗了。中国衣服又硬又高的领子最讨厌,穿了西服,最感到舒服处是领子,而且一般便服又较短,走起路来很方便。中国衣服除领子不好之外,还有便服和晚服一样长的缺点。我以为日间穿的便服不妨短些,把领子也改良一下子,这就很好了。
　　在欧美各国,因为工资高的缘故,一切衣服都是现成做好出售的,你看中了那一件,倘大小不合,他可以给你改。量身做衣服是那些富翁才花得起的。这种情况,时至八十年代的今日,也依然如此。我在柏林因为想买一双鞋子,结果跑了许多地方都买不到,并不是因为式样不好,而是鞋子都太大。其实我在中国一般女子当中,也算是体格高大的,可是到了这里,连一对较小的鞋也买不到,最后只买了一双比较旧式的。德国一般妇女的体格由此可知了。
　　柏林的百货商店比莫斯科、列宁格勒的还要大得多,琳琅满目,布置可观,迂回曲折,使人忘其出路。各种货物,无所不有,而且制作精良,多半是德国的出品,价钱也不算很贵。百货商店内设有食堂,在此吃饭,价钱极便宜,因主持者并不靠此牟利,不外欲方便顾客,藉以招徕生意而已。这种情况即在八十年代的今日也仍然如此。
　　抵柏林后不久,适逢复活节休假。刘公使的两位女公子和我们同到郊外游玩,划船野宴,领略湖光山色,殊觉心旷神怡。柏林从前是城内繁盛,逮在渐渐向西发展,城外反而比城内热闹得多。又某日随谭王两先生及其夫人往游览柏林郊外旧皇言,该官花园宏大、石级层层,甚觉壮伟,中设喷水池,池上飞花，生色不少。游此官者须先购门票,入内时须换穿毡拖鞋,以免污损地板,拖鞋既阔且长,先行者每给后行者所践,时有倾跌之虞,我们不惯,情形颇见狼狐可笑。宫内布置还好,惟较诸列宁格勒的女王行官,似乎稍逊一筹,宫内并有德王专为一位文学家所设的私室,这位文学家是他的好友,常常住在宫内。官旁有一座很大的风磨,据说德皇当日颇觉此风磨有碍宫中风景,想将它收买拆了。风磨主人是当地一位农民,他无论如何总不肯出卖,德皇也不能强买。后来不知怎的,这两人竟成为好友,此后农民逝世,把这风磨也送给德皇。德皇为纪念这个朋友,反而不肯把风磨拆卸了。所以风磨一直还留到现在,巍然与皇官并立,留存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