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河的那个老张

　　这次去中河，是临时安排的事。
　　中河的老张是我的旧识，一个精壮的汉子，常年生活在中河的山里。早些年，老张的孩子在我们学校上学，我成了孩子的老师。好多年没见，老张托人打电话来，说趁冬天的寒冷还没有到来，邀请我进山去看中河的风景。
　　中河并没有河，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词。中河的具体位置在云贵交界处，虽然无河，却有很多山很多石头，还有很多干涸的沟谷。
　　早晨起床，门外的草地上积着浅浅的白，霜虽然不大，却透着清寒。草尖上、树梢上还留有一些绿意，滇朴的叶子一片金黄。冬天的早晨又冷又硬的感觉，能见到盎然生机的是地里的蔬菜，一片片绿绿的，青菜，白菜，萝卜，是不怕霜冻的。豌豆苗柔柔弱弱地长在地里，绿色与霜色结合，土地与枯草，一片清冷斑驳的光泽。
　　过女儿河，至平石桥，要经过回龙寺。女儿河是一条细小的河流，从转山营脚下流过，河的两边是山，村落和土地，被河水从中间一分为二。从高处看，像一幅天然太极图。一头大，一头小。一边为阴，一边为阳。一边阳光明亮，一边阴影婆娑。平石桥是一座单孔石桥，横跨沟谷间。这地方狭窄，地势很低，没有气象。但方圆数百米之内，山、河、寺、桥、人家，组合成山清水秀、云薄日丽、梵音如水的风景。
　　过了平石桥，沿海谷冲半山上的路，就可以到中河梁子。中河梁子是中河的一道屏障，由西向北延伸。老张家就在大山深处，那是一个小山村，被重重叠叠的山遮拦，站在中河梁子上看不到，但村子所在的方向和远近，前些年我就清楚。
　　道路拉近了这座山与那座山的距离，也拉近我与老张的距离。老张的家，有时觉得很远，有时又觉得很近。这要看天气，与人的阅历和心情也有关系。路连着一个地方和另外一个地方，会在某个转弯处消失，然后又出现，然后又消失。老张家的村子，和山里无数的村子，被路连接起来，东一个西一个，镶嵌在中河的大山里。这些村子，有点像撒落在人间的烟火。不知道那时我怎么就想到了鱼，我还觉得这些村落也像一条鱼。或许因为老张，这么多年，我心里总把老张当成一条鱼。我说老张是鱼是有道理的，老张是农民，却很少做农事，自在得如鱼儿一般。因为这样，我就认为：他是一条活在大山里的鱼。
　　那些村庄，大多在山的半腰和低洼的地方。这些位置更适宜人的生存，土层厚，肥沃，庄稼好。盘山公路边，全是坡田坡地。上是坡，下也是坡，前边是坡，后边还是坡。坡地里的庄稼，与泥土的褐红色组合在一起。地里堆着很多苞谷草垛，没人背回去饲养牛马牲畜，作肥，或作薪火。红土地上，一块块绿肥和萝卜，还有青菜，长势特好。冬萝卜不同夏天的萝卜，明显的区别是味道极好，汁多，甜味好，能够充饥，也能够解渴。
　　山里人家秋收后，常常要种上几块冬萝卜。冬天野外牲口能吃的东西少，从山地里把萝卜背回来，切成碎块，加工煮熟，放上几碗麦麸谷面，就是牛羊马猪的美食。有人行懒事，直接倒进厩栏里。当然，山里人不仅用萝卜来养牲口，萝卜又叫＂土人参＂，生津润肺，清热止咳，会生活的人常用来煮红豆和煮排骨汤。最大众的吃法是把它加工成水酸菜，水酸菜可素吃，也可和别的食材一起荤炒，酸中带甜，如果放入黄姜、花椒以及本地产的红辣椒，有白有黄，有绿有红，色泽光鲜，味道丰富，食法很多，是开胃提神的好物。尤以富源酸菜煮猪脚名声最大，算得上特色美食。以前，老张每年会给我送一些冬萝卜，这两年老张不种了。山里种萝卜的人家很多，有人会拉到集市上卖，价格不贵，买的人不少，能增加庄稼人的一些收入。
　　去老张家要经过海谷冲。海谷冲有几户人家，房子盖得漂亮，周边是光秃秃的白杨树，叶子堆积在树脚，黄黄的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喘息，又像从泥土里传来的呻吟。啄木鸟啄树的声音，穿过阳光和空气，掉在地上，掉在枯叶上，也掉在我的身上。那不是在啄树干，如在啄人的心，啄一下，疼一下。杨树的高处，还有风景，是用枯枝搭建起来的巢，孤零零悬在树梢。这个早晨，在阳光下没见到鸟，也听不到鸟的声音。
　　我有些空落。这是悬在孤独之处的巢。我们习惯于把它叫做空巢。
　　终于见到人了。先是听到声音，阳光里浑浊的咳嗽声，然后我们互相看见了。他沉默着，我也沉默着，但我们的目光一直在对方的身上游弋，那是真正的游弋，那情景形同留在杨树上的那个空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