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把父亲丢在长城下
2018年夏天,我带父亲去北京旅游。把市内许多景点游完后,我们决定去父亲梦寐以求的万里长城。在父亲眼里,毛主席纪念馆、故宫和长城,是北京最最重量级的景区。
那天去长城的人非常多,山下排起了长队,我们等了大半天才蚁行到长城上。头顶上的太阳很不善解人意,火辣辣地直照下来,大有不把人烤蔫不罢休的架式。但即便如此,我那年近八十的父亲还是毫无倦意,像个初出远门的孩童般,蹦蹦跳跳,笑笑叫叫。偶见我脚步稍有放慢,便笑我一个壮年汉子,还不如他一个八十老头。
长城的壮美秀丽使父亲心情大好,嘴里不时吟出几句小学课本里描写长城的诗句来。下来时那兴奋、自豪劲仍停留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我见他高兴,觉得这趟带他出去非常值,心里也高兴,一路上哼着小曲东张西望,尽情地展露远方出游的快乐。
长城脚下小商铺琳琅满目。好玩的小物件,好吃的小点心,应有尽有。我不停地问父亲要吃什么,要买什么。父亲也不客气,一会说要买这个,一会说要吃这个。买买买,吃吃吃,肩上的包包鼓起来了,肚子也胀大了,我从来不知道,一直省吃俭用的父亲,今天也会这么"贪心"。
但父亲此时的"贪心"让我由衷地自豪——我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第一个带自家老头子去北京看风景的人。
在去坐公交回城的路上,我庸俗地边走边打开手机发朋友圈。很多朋友看到长城登上我的朋友圈,当即就进行点赞、评论。我兴奋地对那些评论一一回复。谁料当我走到停车场时,回头一看,父亲不见了。父亲胆小,这几天去哪个景点,都紧紧跟着我,人太多时,还要抓着我的手或衣角,怕与我走散。
可现在他落在哪儿了呢?我非常着急,想回去找他,又怕万一等会他回到这里,不见我会更加害怕,所以不敢贸然前去。
读到这里,有人不禁要问,为什么不打他电话
问题是,父亲不肯用手机。七八年前,我就给父亲买过手机,并细心地教他怎么用。可不管 我怎么教,父亲都不肯用心学,或干脆不学,说自己笨,就算学也学不会。近两年,他年龄越来越大,我们几兄弟都在外奔生活,母亲去世后,家里常只他一个人守着。叫他和我 们一起到外面去,方便照顾他,他说什么不同意。
我们再次帮他买手机,告诉他万一有什么事好打电话让我们知道。和前几次一样,他依然拒绝去学,说自己身体好,不会有什么事。
后来一个邻居告诉我们,父亲之所以不肯用手机,是怕他有了手机后,我们担心他时只会打打电话问候,不到过年不回来看他。他不用手机,我们便不能随时知道他的情况,就只有每两三个月回来看他一次,以解他对我们的思念之苦。
我等了许久,迟迟不见父亲回来。心想,父亲虽识字,但年纪大,胆子小,这里人又多,凭他自己的能力,可能找不回这里。如此一想,我越发着急,火速冲进人群里,沿路去找。
联想找不到父亲后的种种可能,我脸上汗水泪水交织。
父亲少小为孤,生活极其艰难,断炊的事时有发生。母亲曾讲过,有天早上父亲和小伙伴们去山上放羊,到饭点时赶羊回到家,才记起家里没有任何下锅物了,饿得头昏眼花,不得不又匆匆赶到山上去挖野菜吃……
寻常日子里,每每想到父亲童年的不幸,我便下定决心,自己有能力时,一定要好好待父亲,让他用晚年的幸福来弥补童年的不幸。可现在,由于自己一时疏忽,我竟把父亲给弄丢了。我心里那个悔啊,恨不得杀了自己。
谢天谢地,当我找到我们一起吃点心的那家小店时,看到了站在门前四处张望的父亲——我的面色黝黑、个子瘦瘦小小的父亲。父亲也看到了我,立马冲到我面前,用手一下一下拍打我的后背,抱紧我委屈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好害怕。"
我也抱着父亲哭,轻拍他的肩,不停地向他道歉。
蓦然地,我依稀记得这一幕在很久以前也发生过。
那是我五六岁时一个春节赶集的日子,镇上有舞龙队在表演舞龙。父亲想让我也看看舞龙表演的热闹劲,一大早背着我朝二十里外的镇上走去。
到镇上时,节目正在表演,热闹非凡。我坐在父亲的肩头看得拍手欢叫。看完节目,父亲带我去饭店吃饭。路上偶遇父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因已几年未曾见过,两人站着聊了许久。
我等得不耐烦,挣脱父亲的手,往街边的热闹处钻去。哪想越钻越远,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往回找时,怎么也找不到父亲。望着周身来来往往地陌生人,我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出现在我面前。一见我便低下身,抱紧我,不停地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坏,爸爸把我的文儿弄丢了!"
我趴在父亲的肩头,委屈地呜呜哭,小手连连拍打父亲的后背。
儿时的那一幕,仿佛不久前在长城脚下那一幕的重演。不同的只是,我和父亲的角色作了对换。儿时,是父亲弄丢了我,而今时是我弄丢了父亲。想想就觉得奇怪,仿佛一个神奇的轮回。
孩童时,我势单力薄,无处不需要父母的庇护。父母是我的保护伞,是我温暖的港湾,是我的天;而父母年迈体弱时,我刚好又年富力强,成了父母的保护伞和港湾,成了父母的天。
人类因为有着这样美妙的轮回而得以一代代延续,生生不息。遵循这样的轮回,就是遵循规律,遵循天道。只是可惜,在我们身边,并不是所有人都遵循这样的规律和天道,虐老伤老的事时有发生。
愿天下所有的子女,都爱老敬老。生命有轮回,爱也有轮回,若我们不敬老爱老,不回报他们曾经给予我们的那样的爱,当我们需要爱的时候,我们会悲哀地发现,我们抓不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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