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仰望

　　10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不久，父母和两个姐姐要来我工作的地方省城看看。大清早出门，一家人历经了几个小时的客车颠簸，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从宁静的乡村来到了人潮汹涌的都市。
　　父母不习惯在城市生活，来两天就想要回农村老家去，整天担心鸡鸭，担心猪仔什么的。母亲腰椎不太好，不大喜欢走动，更觉得城市的无聊。看着父母渐渐弯曲的身影，我决定抓住这次机会，带他们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我知道父母没有坐过飞机，就决定坐飞机去昆明。他们虽然不喜欢旅游，但说坐飞机去，还是欣然同意了。
　　这真是说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就成行了。
　　走进机场的候机大厅，父母怯生生地观察着周围陌生的一切，生怕碰到别人，生怕碰坏了机场的某个设施，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我们挑选了一个视线很好的位置候机，母亲一直坐着看。可父亲似乎觉得离得太远，就走近玻璃墙，紧盯着滑翔而过每一架飞机。
　　在飞机上，父母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似乎未曾回头。其实，我很希望他们问我点什么问题，我来解答，可他们却一直没有说话，我也就不想打扰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看见父母脸上那丝丝白发紧紧依偎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像年轮图，又像五线谱，诠释着岁月流淌的印迹。窗外，一望无边的白云堆满了整个天空，不留一丝缝隙，美得让人怀疑。下飞机后，母亲连声感叹，父亲也只是在感叹词后加了几个不得了来形容激动之情。对他们而言，这更像是一场梦，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从天上到地下的神奇体验。父母亲在地面仰望了几十年的飞机，今天终于坐上飞机了！
　　我敢肯定，这一定是我今生最有意义的一次旅行。
　　也许在今天看来，带父母旅游一次不算什么，带父母坐一次飞机更不算什么。但是，回望岁月，这一切真的来之不易。
　　让思绪倒流，回到上世纪80年代，那遥远的大山深处。在儿时的记忆里，我们经常听到有飞机从头顶飞过。晴天的飞机是亮晶晶的，夜晚的飞机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还记得在那无数个骄阳似火的正午，父母在地里干活，当飞机飞过的时候，他们都要停下手上的农活，用手遮挡着阳光，仰着头，眯着眼，神秘地看飞机飞过。每次看完，他们总想讨论点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许多年过去，父母在地里仰望飞机的画面依然如此清晰，当年，他们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坐上飞机。记得那时，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农村人拥有了自己的承包地，每天早出晚归，如饥似渴地劳作，也就是为了让一家人能吃顿饱饭。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其实只是当成一个玩笑，随便说说而已。那年月，家乡人对外界的直接感知可能就只有天上的飞机了。偶尔有拖拉机高傲地狂奔而过，马路上腾起的灰尘久久无法散去，和天空中喷气式飞机留下的白色飘带遥相呼应，共同描绘着乡村的孤独和宁静。每当拖拉机驶过，我们一群孩子就拼命追赶，贪婪地吮吸着久违的柴油香味，品味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现代气息。
　　漫步在老家的竹林小道，往事历历在目。我努力搜寻着儿时的足迹，深深浅浅，当年的那头水牛早已枯骨，只剩下牛圈的土墙和长满青苔的瓦片，我回味着和同伴在牛背上骑行的日子。从六岁生日的第二天起，我就开始放牛，直到进入县城读高中，整整度过了九年的放牛娃生活。也许真的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哪怕是一秒钟，当年的我也未曾想到有一天会走出大山。感谢父母，感谢时代，给予了我成长的机会。我庆幸，我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我庆幸，在我不惑之年还有父母的陪伴，今天，我依然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童年的记忆伴随着竹林里潮水般的蝉鸣，此刻，如醉的夕阳浸染了我的全部。
　　看着自己被拉得老长的身影，我伫立良久。触摸着曾经哺育我的一草一木，抽一页嫩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甜甜的。老屋的炊烟袅袅升起，那是母亲又在做饭了。正是那一缕缕炊烟，至今还保存着家的温度。正是那一缕缕炊烟，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有温度的传说。炒菜的猪油香夹杂着柴火的味道，在风中肆意飘摇，而我，已醉。突然，从老屋里传来了妻儿和父母的欢笑声，此刻，我深深感受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幸福。
　　改革的春风惠泽着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当年大山深处的仰望，早已成为现实。如今，又一次抬头，凝神仰望，天空依旧湛蓝，几丝微微飘动的白云，在金色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