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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迷的油城(续)

  丁 燕
  陆梁记
  克拉玛依虽然飘着浓重的原油味,但它依旧是一个可以想象的城市——是个"有石油的城市" 。 陌生人进入其内,一面欣喜于看到陌生,另一面又对熟稔的城市场景感到满足,因为若置身完全陌生的领域,不仅会带来惊诧,更让人有种突如其来的不安全感 。 然而,若要深入了解油城,便不能将脚步仅限市区,必要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油城的肚腩地带走上一遭 。
  在那里,你会发现自己置身电影世界:一幅画面接着另一幅次第展现,每一幅都蕴藏新发现; 平生头一遭,当那些曾挂在墙上、出现在屏幕上的神秘影像,活生生晃动在你的瞳仁中时,你会发现,熟悉的世界逐渐隐没,另一个世界正式展开。
  从克拉玛依到陆梁作业区,二百四十公里,三小时。 上午十点整,塞满年轻人的大巴车摆动臀部,将脑袋探向灰白街道。 密集楼群渐渐溶解于昏黄晨光,属于城市部分的克拉玛依,正在消退。
  我惊诧地发现,这个城市的边界地带不是麦田或菜地,而是一段古怪的街道。 一间挨一间的路边店:补胎、汽修、润滑油,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用泥墙支撑,岌岌可危,似乎一阵龙卷风掠过,就会坍塌。 门口杂乱蹲伏着破损的卡车、挖掘机、油罐车。 小店挂着各类招牌,有一间叫"石油特种机械设备维修",算得上鹤立鸡群,门牌长、宽、新,像是这群土屋中的佼佼者。 在这些小店的背后,是姜黄戈壁。 虽然还没有进入到沙漠腹地,但这种板结着硬块、堆满石子的戈壁滩,是柔软沙丘出现的前兆。 我被这些小店吸引,不断眺望——还没有离开市区,显现油城本性的某些细节,便已开始赤裸袒露。
  更令我惊诧的是,汇聚在土屋旁的垃圾,不是花园小区垃圾桶中的菜叶鸡蛋壳,而是一堆堆钢铁残骸,像一个巨型机器人被拆解。
  有块钢板像头骨,凹陷着两个坑,令我惊悚联想:若在那废旧板块中注满汁液,是否会有两道银亮光泽从窟窿射出? 而那些红铜细丝,像一根根敏感的神经元,暴露在露天野地,自行热胀冷缩; 另一堆染了姜黄、湖蓝、橘红的钢管,像脊椎骨,没有捆扎,就那样摊晾着; 螺丝钉、螺丝帽、螺丝口与电线、电缆纠缠,剪不断理还乱。
  遥想当年,油漆尚未脱落、零件皆配合精妙时,这些物件曾度过了多么得意的青春; 而现在,它们被一抛再抛,最终,在戈壁滩旁的黄泥小屋前,要耗尽最后烛光。 可这些钢铁残骸,在晨光的照射下,显得生命力依旧旺盛,决不甘于做废弃物品,而要尽力挣扎,把全部能量都释放出来。 显然,这个神奇的早晨,有种陌生东西在主宰着我,这条道路,这些和我相逢的街景。
  大巴车上了阿山路,越过克拉玛依河,与"白杨河大峡谷"、"魔鬼城"等景区分道扬镳后,彻底看不到城市景象。 路旁广告牌赫然竖立:油田作业区,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 突兀极了:在一丛灰粉红柳花旁,出现了正在作业的采油机(这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一架采油机),之后,车速提高,在狭窄得只能对开两辆车的道路上,笔直地射出去。 一切纠缠都在速度中获得消解,视域开阔,戈壁变得灰白,弧形地平线内,出现多个采油机,某种风格至此定型。
  大巴车内无音乐,满车人昏昏欲睡,我却被身旁青年的服饰扎醒:白窄肩西装、黑窄腿裤、宝蓝彩鞋、蓝白两色鞋带、短发(小波浪,焗咖啡色)。 他不像去作业区工作的男工,而像去外景地拍摄的韩国明星。 他掏出手机,手指飞转如风车,在键盘上弹出一个个短信。 玩够了,又掏出MP4,塞上耳机,看电影《叶问2》。 他像个顽童,张着嘴,瞪着眼,沉浸到"嘿嘿哈哈"的厮打中。 那声音泄露到我的耳膜,弹起阵阵波澜。 但我原谅了他:一周五天工作日的场景,除了沙漠就是沙漠,从不更换。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重复——巡井、吃饭、睡觉、做梦,除此,只有沙漠,只剩沙漠。 于是,看什么都是沙,都是漠! 甚至连梦境也常深陷其中,出现惊骇场面:黄沙不断流泻,将耳朵鼻孔塞满灌满,满到要溢出来晃出来……所以,他要想出各种法子来反抗。
  在那个掌控油田的虚拟网络面前,他不过是个沸腾热血的初出茅庐者。 最终,时间久了,他一定会束手就擒,变得像僵尸一样干瘪乏味,对任何事都熟视无睹,但现在,顽固男工通过色彩、款式,彰显自己的迷人。
  潜意识中,他有一种对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虚拟力量的反抗。 他身上蕴藏的活力要与那个僵硬布景对抗,不让自己沦为冰冷工具。
  沙漠豁然打开:沙丘被风吹动,似乎波浪在漂移。 道路两边空空荡荡。 窗外不断重复两个字:无人……无人……无人! 只有沙丘。 一道道排骨般嶙峋,或巨型馒头般膨胀的沙丘。 偶尔能看到稀疏的骆驼刺,焦黄青灰,如癞头疤或湿疹。 远处沙梁上的采油机,像一只小蚊子在叮沙地皮肤,或一把小榔头,正不死心地"当当当"寻宝。 梭梭柴迎风而立,褐青灰白。 每一棵,都有一人高,似老人拄杖,以垂暮之容,面对浩大坟茔。
  沙丘下簇拥着黑塑料袋、绿啤酒瓶、白纸张。 沙丘内,黑烟卷般的电线杆上垂挂细丝,像埋身沙堆之人最后的呼吸。 有截沙丘被网状芦苇草笆罩住,十字方格内高低起伏,如拼贴的大花裙,怎么看,都有种畸零感——那个裙子想把所有沙都罩住,显然是不行的,可它依旧匍匐在地,认真履行职责。 在那规范的方格内,招摇出一丛绿草,叶片浓缩如豆,枝干柔韧。
  路旁闪过"物资检查站",有一个红衣红裤人,脸赤黑,正举起胳膊摇晃。 在他身后,是辆蓝白相间的长条形宿营车 。 路旁闪出大牌子:石西基地、快乐勘探、腹部项目经理部……腹部? 谁的腹部? 这个词透露出人类的狡黠。 从外表看,那个基地里有树,而树的对面就是路,路的对面就是沙漠。 显然,这里原本长不出树,这些树堪称"树中贵族":靠井水通过黑色PVC 管浇灌而活。 它们舒展在沙漠边,是人为自己的能干献上的一丛花束。
  穿基地而过后,闪出一个红白相间的大烟囱,顶部正烈烈燃烧,七八个油罐并排横列,如钢铁人蹲踞半空,鸟瞰路上蚁人移动。 想来,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大罐,不过因周围都有参照物,且距离遥远,不觉惊骇,今日所见,赫然挺立,硕大霸道,令心尖震颤。
  恍惚中,车窗外的沙丘上,有三四条轮胎碾过的车辙,蛇形向前,侧旁点缀着稀疏脚印。 这车辙穿碎石、沙土、骆驼刺丛,在毛糙沙面划下几缕惊叹后,在山坡高处消失。
  我揣测那车辙旁的脚印,是什么人,为了什么,如何出现在这里……啊,在这里,时间和空间都被消融得骨拆骸散; 啊,这就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
  这是我第一次穿大红工装。 衣领处,有股因年深日久而洗不掉的混合味:汗腥、原油、太阳暴晒。 镜中人并不让我感到厌烦,反而被这个新形象深深迷住:宽松工装消解了性别差异,同时携带来无形暗示,令置身其中的躯体,无论做任何动作,都要符合某种规范。
  职工饭堂内有十几张大圆桌,每张桌上都放着大盆菜、米饭、汤; 每张桌周围,都环坐着十几个人。 我看不出他们的年龄、职务和性格,只能从头发上分辨出性别。 他们聚拢在那里,相互粘连,像铺天盖地的蒙蒙细雨,默默无言,只顾往嘴里拨饭粒。 他们的脸上写着同样一句话:别烦我。 日复一日,他们埋头吃饭,让这个沙漠深处的饭堂,恍如一艘航空母舰,外人若想深入,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超强耐力。
  我找了个空缺坐进去,盛饭夹菜,吃了起来。 不仅在克拉玛依市区,甚至来这个现代化的作业区,我也是一个人。 我喜欢一个人,这种状态总能让我看到比预期更丰富的细节。 我的饭才吃了一半,身旁的人已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他们吃得那样迅疾,像急流湍涌,不消十分钟,就已了结。 似乎,他们来到这个浩大饭堂,往椅子上一坐,已饱了一半; 再匆忙往肚里填塞点补充剂,便将这难缠的事了结。 如释重负,他们起身离去,让这张大桌上只剩我一个。
  之后,在珠三角的电子厂,我遭遇了同样一幕:当我坐在流水线上,拿着烙铁正在焊锡时,下班的铃响了,可我想把这块电子板焊完再走,等我再次抬头时,整个车间只剩下我一人——女工们闪电般离开,不愿滞留一分一秒。
  在陆梁待久了,我慢慢明白,何以那些傍晚收工,脱下工装的青年男子,要去工区旁的小卖店吃烧烤喝啤酒,消磨掉两小时,再回到宿舍睡觉。 一个男工将我带到那个简陋的小卖部(卖方便面、火腿肠、啤酒、香烟),坐在搭着帆布的棚子底下,啃了两只烧焦的鸡翅。 我在咀嚼时顿悟,这鸡翅的焦煳,和小店女老板的眼神,对这些沙漠深处的男工来说,同样重要。 繁忙的工作之余,他们需要逃离,需要和异性调笑,需要无所事事的萎靡,就像白天需要黑夜。
  我在陆梁作业区看到的采油机,和以往公路边的那种不同。 那种一闪而过的景象,总让我感觉采油机是一种装饰; 然而,在沙漠深处,四周空荡,陡然出现的采油机,像荒原里的新动物,虽然在安详地工作,但眼圈发黑,略显疲惫; 到了傍晚,影子滞重起来后,甚而有点凶残和狡诈。 我看到不断点头的采油机已不下上百次,即使如此,只要有可能,我还是不会错过一次欣赏它们表演的机会。 这成了一种仪式。 采油机的魅力在于:不同的天气和不同的角度下,同样一个机器,会散发出不同魅力。
  每一架采油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编号,像每一个人都拥有身份证号码。 现在,我所看到的这架采油机,是LU1074。 矗立在它旁边的宣传牌上写着:禁止烟火、当心机械伤人、当心坠落、当心触电。 采油机并非一种固定的形状,它的头部变化甚丰:有的是三角状榔头,有的是圆柱状榔头,有的则是左右对称的两个三角形榔头……但一定都是"榔头"。 大多数采油机是孤零零一个人站立; 然而,也有两架并排站立,像夫妻在门口恭送客人离去。
  采油机谦逊又谦恭,不断劳作的模样,耐心重复到偏执。 它旷日旷时,旷时旷日地杵在那里:点头、哈腰、作揖,循环往复,命悬一线,琥珀般自闭,是个孤独单调的奇数人。 它嘴里拴着的绳子将它和脚下"祭台"捆绑在一起,一动,便拽出丝丝缕缕的"黑血"。 它已获得太多劳动勋章,完全不需要我的赞美; 它工作的时间太长,甚而成为一种炫耀; 它在有序的服从中,丧失了灵性和创造性,成为僵硬的模型。
  有台采油机的保温壳被打开,露出里面的采油树。 在管道的交叉处,裹了层雪白晶体,像个T 形白围脖。 那晶体的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由多个凹凸起伏的蜂巢构成。 奇怪的是,高出它的另一个管道,其规格模样与它完全相似,但交叉处却毫无变化。 这截雪白晶体,只比我的手掌略长一些,像个白色十字架。 当我触摸它时,白色银粉的表面,即刻凹陷出指头的印痕。 原来,它不像雪那样松弛,也不像冰那样寒凉,像一捆针头束在一起,虽不尖锐,但每一个点,都切实存在 。
  阳光照耀在那段斑驳的管道表皮之上,折射出一道细长光斑,戒面般耀眼。 在它的周围,是沾满油污、灰尘、泥浆的灰褐钢管; 是缠绕成团的橘色、黑色橡皮管; 是内里撑着三根小棍的圆阀门、嵌着玻璃的仪表盘; 是焦黄地表上洒满黑砾石的荒漠; 是除了电线杆,就只剩下风的阔大。 这周遭的一切,愈发使雪白晶体柔嫩、姣美、稀有,像一个美好女孩踩着砖块垫起的泥污小道,迈向贫民窟的身影。
  原来,这晶体是这样形成的——当来自地壳深处的大气被抽取出来后,因温度过低而在管道外表凝出白霜。 那么,我所触摸到的,就是地球深处的呼吸? 这个新颖而深刻的问题,令我深感迷惘。 这口从地层冒出的冰寒之气,像操着别种语言的不速之客,既不是我们的生命,又与我们无关,而让我们在某一时刻,异常尴尬。
  我所抵达的这片沙漠,是被剥夺了个性,听从于他者的沙漠——为维持地层平衡,人们在抽走石油的地方,注入等量的水。 被打开的内脏永远无法恢复原样,沙漠腹部,充满着孔洞与伤疤。 这片沙漠失去了野生状态的保护膜,可怕地裸露出来,变得毫无免疫力。 在那些挖掘机、采油机、烟囱和油罐背后,是无休止的废气、废水和废料。 沙漠并不知道人在开垦它,在利用它们的一部分力量。 面对地球这个伟大、辽阔而又孤独的星球,人们更愿意相信整个地球是同情他们的,认为利用自然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 当人们看到这片沙漠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榔头、射枪、钻杆。 人们对沙漠施以酷刑。 每一个正在施暴的人,大脑芯片都被重新组合,丧失了谦恭自抑,而认为自己比自然更高明。 人满脑子充斥着计划,只想着用产量、科技、管理,去挖掘每一寸土地。
  我一步步向前走,四周景色让我眼花,我无法在地图上准确地找到现在的位置,无论它是多么大的地图。 我身边的云在动,风在动,沙在动,一秒钟之后,即便我的双脚不动,我所占据的那个点,也已动过了。 我是一个边缘人,在世界的边缘地带。
  沙丘绵软,用巨大阻力来控制脚步,我只能缓慢向前。 跨过高坡后,整个身体下滑,陷落进一个沙坑的澡盆,像陷落进一片虚无。
  从这个凹陷处看天,天是个大圆盘。 天空中一定住着位魔术师,在默默为我进行日场表演——在同一个时间段,天空被分为三部分! 左上部遮蔽着黄灰云雾,像杯放坏了的橘子汁; 右上部铅云滚滚,似颗失恋心脏; 剩余部分如孩童水粉画:云朵白得过分,阳光亮得异常。
  在城市,我长久徜徉在人类建造的房屋海洋中,丧失掉和土地的联系,仿佛悬在空中,飘来荡去。 我没有自己特殊的生命,我的生命就是楼房的生命,就是路灯的生命,就是立交桥、公交车、超市的生命。 我也没有回忆,因为我的印象就是风、雨、中午和日落,而我不必记住这些,因为它们是反复出现的。 所有我所见到的景色都是类似的,我和那些类似的东西一样,用不着思考。
  在沙漠深处,和城市的关系完全松脱后,我陡然发现,那个场景,不过是这世界的一小部分。 逃离开那里后,另一个隐蔽的、模糊的边陲世界,慢慢展现出宝贵轮廓。 现在,我从这样一个纤小角度观察世界,并非只发现了天空的丰富性,更让我感觉远离城市的必要。
  看到一团梭梭柴在摇晃,我误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在战栗,但是另一丛也在摇晃后,我吃惊地想,"下雨了! "我断定是下雨了,却没有看到雨滴,也没有看到地面濡湿。 我揣测那雨滴应是从铅色云朵中滴落而下的,然而,因地温太高,那液体虽让植物轻晃,却无法在地表凝成水滴。 它在即将落入地面,或已挨到地面时,被蒸发了。 这样的雨点没有带来任何水分,反而比原来更干枯。
  在沙漠里漫步,最惊诧的事,莫过于发现人类在此地留下的某些遗痕。 这种发现,将会淡化孤独感。 当我看到那双被丢弃的手套时,紧走几步,仔细端详。 是双棉手套,沾满油渍,已辨不出原来颜色,混同在碎石、枯枝中。 我猜它的主人匆忙间,将它遗落; 我猜某个黑夜,它的主人会猛然一惊,感觉手背被什么东西轻拂时,会想起它——那双不见了的油手套。 现在,它脱离了原来世界,成为一个突变版本:废物。
  沙石、树枝、手套,这三样物件生前,我的意思是,变成废物前,是不可能混放在一起的。 它们各有位置秩序井然。 自碎石成形那刻,就痴痴呆呆,毫无作为,不像"宝石光"、"和田玉"。 碎石待在它诞生的地方,是最好待遇; 而树枝,无论梭梭柴或骆驼刺,都被水滋润,在生命的循环系统里走了一遭,历经成长秘密,开过花,结过果。 如此心性之强的肢体,即便残损了,也携带着生命气息,随便丢弃是种嘲笑,若归拢起来盖上沙土,算质本洁来还洁去; 而手套,曾是人的一部分,融合了汗渍血渍,倾听过欢欣哀叹,即便被曝晒得肿胀,十指内灌满黑暗,也饱含着人的气息。 它的最好归属,当是掩埋进沙土深处。
  在沙漠深处这个憋闷的,类似热带的区域,过去腐朽不堪,新事物又似乎长不出来,让这里成为一座荒芜迷宫。 这里是城市的边陲,一切物件都被覆盖上一层尘埃; 这里是无人区,像一个被社会遗弃者。 然而这一切,只是沙漠的表层世界; 在沙层底下,新时代石油王国的管道电缆早已四通八达,建立起网络体系。 沙漠表面所获得的自由,只是一头动物园里的动物的伪自由 。
  人会在沙漠表层迷路; 而石油在管线中,会准时到达预定路口。
  堆仓是农活里的最后一项。
  播种、锄草、杀虫、授粉、灌溉、收割……皆可随兴致高低时勤时懒,可堆仓不行,这活计像给一年的辛劳画龙点睛,很受时令限制,马虎不得。 干活时不说笑不怠慢,轻抬缓放,如产妇怀抱新生儿,全套动作流畅如风,绝不能单独拆解。 谷物怎么摆放不受潮,怎么搁置不捂烂,每个节拍都敲在该发声的地方,每个动作后都连着致命后果。 直至仓门一关,抹把汗,长嘘口气,才有坍塌般的松快感。 这感觉深入农人脑海,于是,他们为自己的孩子取名:堆仓。
  那个叫堆仓的年轻人,原本应该在甘肃平凉自家麦田里荷锄走来,他的媳妇应背一个娃抱一个娃,一家人享受晚风蝉鸣。 这幅画面中的这一家人应该永远这么走着,从青春到垂暮,直至男人脸上布满树纹,女人干瘪如酸果。 然而,这幅画面已不复存在,另一幅却赫然展现:大漠深处,采油机驴头静止,旁边耸立着钢铁三角架,堆仓和另外三个伙伴,正弯腰往钉好的橛子上拴钢丝绳,另一端已挂在高架顶端,四根钢丝绳在空中扯出两个交叉的八字。
  从井架中央垂下的长方形铁块上,连缀着个大铁钩,形状像膨胀的曲别针。 红拖车紧挨着井架,人可从悬空的台阶上去,通过刹把控制吊钩。 拖车旁的沙地上撑起个铁丝网,像案板,堆着各类工具:长短不等的扳手、型号不同的钳子、甘蔗粗细的管子、带阀门的T 型拐角……每个物件都浸满油渍,浑身斑斑点点,泛着幽光。
  堆仓走向我,踩着起伏不平的姜黄沙丘。 他的身量和面孔很像梁朝伟,尤其是下巴。 他的嘴角挂着笑,用以遮掩因意外见人而泄露的慌张。 他是班长,对我的突然造访,根本没有准备。 听完介绍后,他带我走向那台生病的钻机,解释井架的作用,指点形状各异,但一个都不能少的工具。
  堆仓和他的伙伴们在这里的作用类同医生,但他们的模样,却完全不像医生:工装上沾满油渍,脸颊黧黑如铁,手掌似鹰爪。 5年前,18 岁的堆仓离开甘肃平凉老家来到油城。 初中都没毕业的他,靠着吃苦耐劳,当上了修理班班长,月收入三千多。 他曾熟谙各类农活,现在,面对各类修井技术,他同样谙熟。 他身上的泥土味渐渐被缓蚀——持续了上千年的农业文明,最终,定格在他的名字中。
  堆仓置身荒漠,目光所及虽空旷单调,但内心却异常笃定。 说起新婚妻子,他骄傲地撇嘴:"她挣的那点小钱,我看不上。 "他心疼她,不让她出去打工,在家里做饭、洗涮、缝补。 他得意:"一万元彩礼钱,是我自己攒下的。 "他不光靠自己的能力结了婚,还把大弟从老家带出来,找到活给他干; 又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寄给小弟,让他安心念高中。 他的未来计划是,在克拉玛依市区买房,扎根油城。
  我将堆仓的成长归结为"自助式发展"。 这种方式只能发生在城市(不管那城市多么冰冷僵硬)。 如果堆仓一直在老家,他会将各类农活延续下去,并毫无保留地传给他的孩子,但他则会终身受制于土地。 才23 岁的堆仓,已是家里的顶梁柱。 甘肃平凉那个小乡村,一定流传着关于堆仓的创业神话。 这一切的可能性,皆源于"技术"。 这个词让堆仓有些自负,但这自负却是可以原谅的缺点。
  堆仓进入这个城市,并以外来人的认真劲,为自己苦干出一个位置,实属不易。 他告诉我一个秘密——他闻不惯原油味。 到达工地的第一晚,他悄悄溜出去,用沙坑挡住身子,艰难呕吐。 离开老家时,堆仓做好了一切准备:吃苦、挨训、受冻、饿肚子……但没想到,要忍受那难闻的地球之味,需凝起浑身气力。
  堆仓长久生活在乡村,身体的循环系统完全围绕着季节和植物旋转,当他进入陆梁,浑身变得高度敏感,脸部动静脉连接突然停止,毛细血管充满血液,身心渐趋失调,脸红、恶心、想吐。 那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浓烈异常的味道,荒凉、庞杂、陈旧——在地下淤积了上亿年,一旦钻入体内,便像喉咙中有块软木塞,难看地上下移动,五脏六腑,皆换了位置。
  日复一日,和味道的斗争持续不断。 堆仓硬生生,将自己从泥土和麦秆的味中拔出,混同进原油和沙漠的味中。 没人知道这场改变背后的纠结和挣扎; 没人会知道那种挣扎有多可怕。 堆仓从吃不下饭,到吃半碗、一碗,慢慢地从单薄孱弱的乡村青年,转变为坚韧刚强的修理班班长。 现在,他的头发里是原油味,衣服上是原油味,呼吸里还是原油味。 那味道依旧强如芒刺,只是堆仓的皮肤在层层蜕变中,起了包,流了脓,结了痂,变得刀枪不入。
  在堆仓的指导下,我握紧刹把,一点点往里拽,看那悬空的吊钩"吱吱"向下。 刹把类同方向盘,通过这个转向装置,可控制整个器械 。 "咯吱咯吱",空气的性质发生变化,弥漫出一种古怪的惊悚。 一切都松动起来——钻机、井架、台阶、把手,变得缓缓悠悠。
  我和吊钩都吓了一跳,各自被各自的恐怖镇住。 然而,沉默的铁箍一旦撬开,那怯生生的"吱呀"声,便逐渐趋向尖利。
  我的手臂发软,无法准确判断那刹把的底线,只一味向下、向下,突然,铁器碰到护栏,"砰"的一声,让我惊诧住手。 这工业时代最轻微的碰撞,携带着锐利杀气,酥麻的回声瞬间导入我的胳膊,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铁器被人发明,受制于人时是工具,损害人的肉身时是凶器。 人在贫瘠的麦地里只会被饿死,但在工地,人还会被砸伤和摔死。 在人和铁之间,从来没有第三条道路:要么制服它,要么受制于它。
  堆仓从我手中接过刹把,一点点矫正,将大吊钩移到安全位置,像走在自家豆角地,将一根绕过来的须子搭在架子上。 在有规律的"吱吱"声中,空气像获得了某种节奏,那节奏逐渐平稳,消退,整个沙漠归于寂静。 陆梁没有市民。
  在其他方面,这里和中国的小城镇颇为相似——脚步匆忙的行人、笔直的街道、奔驰的汽车、耀眼的阳光。 但这片作业区和以居住为目的的城镇不大相同:它毫无历史感。
  置身其中,人会迷路,既找不到空间感,还找不到时间感。 这是克拉玛依油田中,现代化程度最高的一个沙漠整装油田——通过汽车、网络、技术,一个人可管理以前需要多个人管理的区域。 这真是一幅美妙图景。 在这里,技术至尊,称王称霸。 然而,当我深陷于沙漠之坑时,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面前:我该采取什么立场?
  人类发明了电灯、汽车,找到了石油,用电缆将隔离的大洲连接起来。 人类通过自己的创造力,可以从地球的一端同时听到、看到、了解到另一端的事情; 人类真正地成为一家人:可以同时用一个大脑、一颗心脏来体验这个时代所发生的一切事物。 但愿人类由于自己能战胜空间和时间,而更好地团结起来,而并非更加迅速地毁灭其自身。
  逃离"魔鬼城"
  离克拉玛依市区一百公里,一片凸起的大土堆伫立路边,乌尔禾"魔鬼城"到了。
  这片风蚀地貌呈西北东南走向,长宽五公里,方圆十公里。 一亿多年前的白垩纪,这里是个巨大的淡水湖,湖边长满茂盛植物,水中栖息着乌尔禾剑龙、蛇颈龙、准噶尔翼龙。 经过两次大的地壳变动,湖泊变成戈壁台地,又经风沙侵蚀,形成现在的特殊地貌。
  油城当然有属于它的事件和历史,然而,它到底是荒漠之盘中的芝麻。 虽然街道上种了树木,阳台上有花草闪现,公园里有绿地和水塘,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克拉玛依,其实非常干旱。 一脚油门,十几分钟后,五彩路灯便成为死寂荒漠。 这么快,自得其乐的童话世界便遭到破灭,舒适和享受消散,人们丧失了群居的安全感,瞪着窗外,像第一次看到荒漠时那样安静。
  油城并非一幅静止的油画,它的边框在不断扩展,内容在飞速变迁,它的雄心、活力和热情,鲜有其他城市与之抗衡。 然而,对一个机体而言,并非是"魔鬼城"隶属油城,而是,整个北疆荒漠皆为"魔鬼城"的亲友团,日夜上演枯黄、干旱的活话剧。 有时,游客会觉得这里并非只是一座供魔鬼居住的城市,而是一个由人主宰的建筑工地,不断向四周扩展。
  那个在路灯呵护下的油城——荒漠之母的小儿子——吸纳了天地精华,兀自成长起来。 在它的市中心,摩天大厦一栋比一栋更高耸。 到底是什么促成了油城的飞速增长,并在今天依旧为它服务? 就本质而言,是"魔鬼城"; 如"魔鬼城"般的地理和气候条件。
  魔鬼城里既没有看到湖泊绿树,也没有看到剑龙翼龙,只有自由飞翔被定格后的标本:当时间足够长久,时间本身便成了博物馆,成了可以出售门票的景点,成了教科书。 "魔鬼城"的现在越禁锢荒谬,越显现出它曾经的繁盛滋润。 当第一座井架轰隆开启时,那个未名湖复苏,从深达七层的母腹,睁开眼睛。
  我随两个捡石人去"魔鬼城"。
  清晨上路,闪出市区,穿过小镇,看到路边农田里长着碧绿蔬菜。 这片小农田提醒我,自到达油城后,我便没有看到过田地。 现在是八月,离第一场雪还有两个月,农民可进行最后收获。 这片农田既珍贵又脆弱:疏忽之间,不见踪影。 无论油城怎样发展,都和农田无关。 它的扩张从地下开始,和太阳、四季、风霜,没有直接联系。 那种随农事而展开的生活方式,在这里遭到静止。 年轻人从未下地耕作,他们的手里不是锄头,而是刹把。 作为新城市的新主人,他们很少想到自己的父辈,曾拥有出众的耕作手艺。
  十字路口,有一排卖石头的小商店。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穿灰色中山装,头发蓬乱,脸颊脏污,伸着黑手指向我挥舞 。 他身旁的柜台,有一米长,摆着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石头。 那些大的、模样有特色的,安放在紫红色椭圆形木座上; 那些不上档次的,如鸡蛋般,随意堆放着。 我拨拉着那些石头时,并不需要特别小心,像对待和田玉或翡翠。
  这些石头的外形算得上漂亮,可到底还没有修炼成精,脱胎换骨。 我举起一个,对着太阳,并没有看到卖石人所鼓吹的亮光。 "没有发光啊! "那男人听到,并不恼火,反而咧开大嘴,喷出个多牙的笑容。
  这个场景充满寓意:大小石子来自古老世界,体现着深奥。 相对于这些玩偶石子,这个男人显得了无生气,粗俗破败,而他,却要为那些摆设确定价格。 每一块石头都等着被买走、供奉,这样,它们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和神性。 石头像是地球刚开始有生命迹象时的残迹,不仅携带着庄严,更具有某种传奇。 它们比卖石人古老得多,然而,依旧鲜光润滑,璀璨华美。
  卖石人看出我不是行家,卖弄起来,说有一种戈壁石会发光,叫宝石光,是最好的。 不过,他沉吟:"现在,价格都涨起来了! "
  他当然拥有不少宝石光。 他悉数托出它们。 他的黑手指点戳那些石头时,变成了魔法棍,充满能量。 他说,曾经有那么一伙人,最早发现了宝石光的价值,开始疯狂捡拾。 好模样的石头,早被他们捡光了。 如今,他们都发达了,洗手不干了。 卖石人将下巴一抬,眼睛一眯,对那些清晨从市区出发来到这里的人画了个圈:"现在来捡石头的啊,都是马后炮! "他将上身倾斜过来,盯着我的眼睛:"你想要,也有办法……"又咧开大嘴,"在我这里买! "
  他就住在"魔鬼城"旁边。 他曾经是农民,因为发现了宝石光的价值,便在这里租了摊位,倒腾起买卖。 他把生意看成一种娱乐:可以观察到更多的人,听到更多的信息。 于是,在村庄,他成为拥有新职业的新人物。 虽然,他没有因为石头而富裕,依旧保持穷人的姿态,但是,他已不再单纯隶属于农田。
  十分钟后,车从柏油路拐入沙地,"魔鬼城"赫然展现,如宽银幕画幅——大小土堆,类同城堡、狮身人面像、老虎、狮子、乌龟,散落在巨型空场,粗粝焦黄,充满原始感。 这些泥土塑像,朴实严谨,寻常简素。 我盯着一个土堆看,感觉类同巨人头骨,眼窝深陷,双颚紧咬,努力将齿钉含在嘴里。 我不能相信这是风创造出来的城市,因为它看起来,像是一群人凭着一时冲动、诸多记忆和痴心妄想,在旷野中进行了数年雕刻,最终形成的。 在寂静的护卫下,这些巨型土堆,拥有惊人蛊惑力。 此地与其说因狰狞惑人,不如说它是某种乡野的童话版。
  这些高低不平的土坡,像一片棕黄树林,彼此之间分离,但距离又非常近,甚至枝干连着枝干,然而陡然,又会出现某个单独的庞然大物。 在这里,处处能闻到一股和原生态对抗的特殊活力。 这里像个大剧院,正在上演一场话剧,演员们敲响鼓铃,应和节拍,合唱舞蹈。 但那音乐的曲调经年累月,毫无变化,令听众不免有些着急。
  我并不喜欢景区管理处为这些山坡取的名字,那是对这些地貌的无形限制。 环绕着这些山坡演绎出的故事,也过于流俗。 也许,对这样一片空旷之地的最好解释,便是敞开它,不加任何注解。 倘若要全面估量这里的巨大潜力,恐怕不仅需要统计学,更需要梦想家。 谁知道那些未曾发现的宝贝的价值? 谁知道一千年、一亿年之后,这片曾经的汪洋大湖,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们只能目睹到此时此刻; 我们也只能估量此时此刻的价值。
  现在,"魔鬼城"宛若一架巨大的风琴,发出独属于它的"嘤嗡"。 漫步其中,对过于功利的现代人而言,终究是无意义的。 这里的法定居民是风。 风呼啸,似首领检阅士兵。
  阳光在土堆上折射出的浓稠阴影,像士兵脸庞上的微笑。 风在这里并不温顺,而让人不寒而栗。 这里其实是个死亡之场。 死亡的气息已经那么久远了,可还在继续。 在那些土堆里,藏着翼龙的眼睛,剑龙的爪子。
  古老的幽灵依旧统摄着这里。
  我背上双肩包,装上矿泉水,拿上铁钩子,准备出发捡石头。 这套行头,是老康提前备好的 。 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老康的朋友小梁。 老康魁梧、平头、宽脸、粗声粗气; 小梁精瘦、白净、金丝边眼镜、轻言细语。 他们共同痴迷采石,每周相约"魔鬼城"。 我的加入是个巧合:我恰好周五走进了老康的办公室; 我恰好周六有空档。
  见到老康时,我感觉他和那间四方四正的房屋甚为相配。 他的浑身都染着办公室的味道:一种泯灭了个性,过于大众化的味道。 然而,一出办公室,他便让自己从一个规矩男,变成疯狂采石人。 老康的蜕变,好像某种鸟类,幼年时是一个模样,脱毛后又发展出另一个形象; 甚而,某些鸟类能同时扮演两种角色,像双簧演员那般。
  一路上,老康和小梁围绕着宝石光,有说有笑,而我的双唇紧绷,像一面鼓。 我像置身黑暗中的剧场,能听得见所有的欢呼和尖叫,但却和那喜悦有无形的距离。 和两个男人告别后,我变成一个人。 这种状态的难捱,完全超出我的预想。 我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甚至是更大的东西,安静地伫立在青石滩。
  石头并不遥远,它们密密匝匝,满眼都是; 它们或大或小,或灰黄或紫绿,圆乎乎、憨傻傻,就躺在我的脚下。 那些圆鼓鼓的石子反射着太阳光,仿佛刚刚落下一场新雪。
  这里的荒凉,并非空无一物,反而正因为石子太多,才更让荒凉膨胀数倍。 放眼望去,那存在于天地间的石子,似乎一点都不比航空母舰少,然而,弥漫在这里的无尽孤独,却让人好像处于远古时代。
  我瞪大眼睛,努力用铁钩拨拉,凝神定气勘察,却发现找出来的石头,和躺在地上的,无任何差别。 我低头细看,不觉一惊:所有的石头全都一模一样。 当它们躺在地上时,似乎全都散发着永恒之光,可到了掌心,却变成了一块焦炭。 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如大潮退去后的贝壳,静静滞留。 时间和风沙塑造了它们,让它们成为祭品。 我若要从如此之多的同类中甄别出精品,不仅需要智慧,更需要耐力。
  然而我很快便感觉厌倦——这个单调行为并未为我提供太多的愉悦。 喝了口水,丢下铁钩,我颓然坐在沙堆上。 如果说到达油城,是接近飞速发展的工业化,那么到达"魔鬼城",则是以反方向的力量,将人拉扯回荒原。 这两个世界并不能轻易交融; 每一个城,都是一个不断扩大的、焦躁不安的漩涡,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桃花源。
  老康和小梁的背影,对我的懈怠形成反讽。 他们不断弯腰、弯腰,一心变废为宝,像远处磕头虫般的采油机。 他们是真正的疯狂——面对铺满石子的戈壁,他们像醉汉,直愣愣朝前迈步,十头牛都拉不回; 又像困兽,早已做好越出牢笼的准备。 而我已完全放弃对宝石光的幻想,盘算着如何能回到车上。 恍惚间,那两个黑点般的背影也已不见,只剩我一人嵌在旷野上。
  老康小梁,虽身型各异,但其内部,都有颗焦灼的心脏,在扑腾冒烟。 他们用一周时间等待,终于获得这纵身一跳的机会。 石头当然具有投资、收藏价值,但在我看来,捡石头,是油田机关人借以摆脱常态生活的借口。 采石人从紧张、单调和乏味中逃离出来,奔向旷野,将生物族类的生理本能,极大地释放出来。 于是,到"魔鬼城"捡石头,不仅是一种娱乐方式,更可以获得更多的自由时间、私人时间、情感时间。
  一个牧人或农人,绝不会被荒野中的石头弄得心旌摇动,因为他们可以自己调节日常生活的画面,使其更具变化性; 但对定点上下班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奢望。 一进办公室,他们便要服从于那个空间的全部气息,那些四方四正的规矩,不定时响起的电话,随时随地的大小会议,都让他们的时间处于碎片状。 他们臣服于油田这个大机器的运作,成为它内部的螺丝钉。 他们在上班时间,是一个站在角落的自动售货机,只要接到命令的按钮,便要吐出相应的产品。
  采石人的快感来自等待,而我是被拉扯进来的,懵懵懂懂。 当我一个人身处阔大戈壁时,不安一点点叠加。 在都市,一个人独处不仅是游戏,更是幸福; 然而现在,一个人聆听风吼,像远足的人被干渴驱赶,已到达濒死边缘,连喊救命的气力都丧失掉。 目光所及,除了沙丘、石子、土坡,就是远方不断点头的采油机: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凝固住,长得那么相似,一样地恭顺,不断地鞠躬。 我试着喊"啊",可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吞没。
  也许,只有一个人身处其中时,"魔鬼城"才符合它的名字:是城,同时居住了很多魔鬼。 那些隐秘的大家伙,正在山坡后鄙夷地观察我,看我何时彻底脱水,变成一缕干皮囊,再一个旋风,把我吹到某个坑洼处。 高大的土堆原本是僵硬的,现在却膨胀起来,变得栩栩如生,在那张牙舞爪的身姿里,携带着某种娴熟的操控力量。 我心虚起来:一个小时的车程,从油城来到"魔鬼城",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变迁 。 现在/ 过去,新生/ 古老,奢华/ 原始,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发生了转化,形成了某种吊诡气氛。
  我陡然一惊:不能再迟疑下去。 起身,踩着坑坑洼洼的浮土朝前走去。 我要找到老康! 我要拿到车钥匙! 我要回到车厢里去!
  我不知道那两个疯狂男要何时归来,也不晓得这荒漠的天气会怎样变幻,但直觉告诉我,还是呆在车里安全。 我不断环顾四周,然而,老康的身影如星芒,被混沌大地收拢。 我努力回忆他最初离开的方向,一点点挪移。
  石子、石子、石子,我踩着石子向前。
  那么多石子,像琥珀,每一个的深处,都藏着一个生命。 一道枯河挡住去路,有三米宽,内里全是虚土,黄得发白,像条长蛇褪下的皮囊。 我不敢贸然滑进枯河,怕陷入后,难以自拔,便打缓坡处绕行。 沙土松软空虚,每走一步,令脚面完全下陷,将鞋袜淹没。 离开了城市襁褓,人不过是壁虎、灰鼠。
  灰天黄地中,我终于看到了一点绿——老康的迷彩服!
  我试图张嘴喊他,可是"哎"还没有触及空气,就已消散不见。 我加快脚步,却眼瞅着那绿星芒要脱离开视野,便发狠跑了起来。 可在如此虚弱的沙地上,很难跑快,甚至,越跑越慢。 眼看星芒隐遁,我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 若让他闪脱,只能枯坐沙丘,苦等日落。
  当我浑身黄土地站在迷彩服前时,四方男人大惊:
  "你,真的不捡了? "
  "好容易来一趟哦! "他似乎是在责备我。 他的背包已半满,左手还捏着块石头摩挲。 他将铁钩丢在地上,用右手从裤兜里掏出钥匙。 他的这身衣服专为采石而购,连手中的大号铁钩,也是铁匠铺专门打造的,灰白帆布马桶包,是加大号的。 他在来时的车上扬言:"我愿意! 愿意每天都到戈壁滩捡石头! "庄严语调,宛若新郎。 小梁并不发笑——他知道那是真心话。 小梁默默开车,下巴点了又点,金丝边眼镜上的光一闪一闪。
  "对不起了,老康。 "我嘀咕。
  我明明感到自己的放弃是对老康的冒犯,然而,我却无法让自己装得惬意(若在城市,我想我可以假装……)。 老康和小梁,一直处于高烧状态,那烧刺激神经,燃烧血液,让眼神锐利,意识敏感。 他们不断掏挖,如火如荼。 这是他们的狂欢节。 他们尽情地跳跃叫喊,享受自由,冲界限,让身体里的惊雷,肆意绽放。
  返回的道路因有钥匙垫底,变得闲适起来。 那些大土堆,模样不再狰狞; 呼啸的风,像母亲唤儿,有了暖意。 我蹲下来,捡起个石头,仔细探究起来。 在这块灰青石中,夹杂着姜黄紫红,闪着蜂蜜般的光晕,这种光并不夺目,相反,柔和静谧。 也许,每一块普通的石头,都如每一段漂木,藏着惊天动地的事机,只是我未曾参悟。
  车厢像子宫,一下子将我包裹。
  窗外的世界,变成了一张硕大明信片,不再蕴含胁迫之力,令我惊恐。 从包里掏出本书,慢慢读了起来。 这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场面:我在滞留于"魔鬼城"的车厢里,平心静气地阅读,恍如坐在自家书桌前。 我跌入文字世界,获得片刻解脱; 我甚至忘记自己身处何地,直至听到石子猛烈敲打车门,像一群悍匪抢劫。
  一抬头,黄沙已将天地间的差异全部抹杀,窗外成为一罐巨型果酱。 在戈壁,起一场沙尘暴,算是常事; 但对那些还未归来的采石人,便是灾难。 大自然始终让人着魔:它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五十二个星期,每时每刻,都牵动人心。 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大自然是个心怀叵测的异类,只有在它狂暴时,才值得引起注意。 大风鼓荡黑云,呼啸而过。 瞑矇之中,风沙恍如帝国舰队,千艘万艘,首尾相连,鱼贯前进,穿过水怪出没的海上孔道。 沙涛汹涌,蹦蹦溅溅,翻腾如大蛇,追赶着自己的尾巴,自顾自耍着。
  这场沙尘暴, 和我之前所经历的那些——在哈密家乡时的黑风暴、在南疆喀什所见的直立旋风——皆不同。 它像一场持续的情绪波动,让天地灰暗,充满非理性 。 风沙扬起的时间并不长,但释放出的力度却是惊骇的。 我悟出差异:在那些时刻,我身处保护之网,即便被沙暴裹挟,仍不觉它强势——有气象广播监督它,电视新闻关注它,警车救护车等待它; 而现在,丧失了这些柔软的网,我赤身裸体,那风沙便如海啸,能将这辆车掀翻,让它坠入幽暗深渊。
  没有任何消息告诉我,这场沙尘暴风力几级,风向如何,何时开始,何时停止。 现在,我眼见着它一层层叠加,不断强势,乃至凶悍,甚而残暴。 我难以设想:如果我没有找到老康,拿到钥匙,躲进车厢,现在,我将如何面对这场风暴? 无论我找到多少个宝石光,都不能挽救我在风沙中的跋涉。 也许,我会迷路; 或者,跌进那条枯干河床? 或者,一条平时藏起身躯的独狼陡然闪现,呲开利齿? 我的心跳加速,能听到扑通扑通声。
  突然,一个人影闪出,是绿色的; 须臾,又一个,是黄色的。
  两个男人像梭梭柴,浑身落满灰尘,嘴唇干裂,背包鼓胀。 他们诅咒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叹息丧失了更多寻宝的机会,并打探对方的收获。 我即刻就获悉了决定:逃离。 唯有逃离!
  车子发动起来后,像小舟起航。
  整个魔鬼城,仿佛沾染上了某种自虐,要将一切事物都打捞起来,再投掷进虚空。 流沙似幕布,将前方道路全部遮蔽; 日头似秋末萤虫,正逐渐熄灭体内光源。 我们的车,像蛋糕上的黑芝麻。 远处的采油机依旧在点头,瘦骨嶙峋,可怜巴巴。 车子越向前移动,我们越接近寓言中的人物——脸色黝暗,浑身僵硬,舌尖封锁。
  在某个拐弯,轮胎陷进沙窝,变得静止不动!
  我和老康不得不从温暖的车厢里下去推车。 眯着眼,伸着胳膊,用力推,祈盼车子能再次启动。 风沙卷着咆哮,拍打在身上,如鞭子抽来,胳膊和腿麻酥酥,浑身僵硬。 那个充满了力量、科技和目标的油城退倒在一旁,现在,只有蒙昧、荒凉、原始的"魔鬼城"! 现在,唯有现在,才清晰地显现——我们对"魔鬼城"的践踏有多深,它对我们的报复便有多深。
  汽车纹丝不动! "魔鬼城"变成鲁滨逊的荒岛,蒙昧、怪诞、惊悚。
  轮胎终于松动,带着某种被施了魔法的激情,一点点向前,终于,鸟儿般,飞了起来。 我和老康追上去,拉开车门,将自己射进车厢,心跳如鼓。 车子奔驰起来,我们紧紧闭住嘴唇——我们害怕任何一句话,一个词,都会打扰了这逃生之路。
  从荒漠到城市,只需一小时; 只需一小时,那些黄沙、蒿草、采油机,就像从来不曾存在。 紧接着,车流、宾馆、雕塑、树林、商店、闪着银光的大管子……像能永远存在下去那般,悉数出场,傲然挺立。 那些璀璨的灯光,像巨大的项链,神秘奢华,挂在城市脖颈。
  吃晚饭时,我们不仅说笑,还喝了很多酒。 我们的身体变得热气腾腾; 我们的舌头分外灵敏。 我们在骄纵自己。 我们一仰脖,将火辣辣的液体灌下后,讲出一个又一个笑话。
  一座有趣的城市,必然包含着巨大的矛盾——单纯的现代化会单调无味,而一味的落后则会令人不安。 一座城市拥有的层面越多,包容的矛盾越丰富,也就越具想象力。 克拉玛依便是这样:这是座石油城,是座簇新的创业之城; 令人惊诧的是,它还包容着一个因大风侵蚀沙石而形成的"魔鬼城"。 这座城市的母体——托里草原,就在它的近旁,多年来,默默向它投来关注的目光。 这些相互对立的极端状态,在某个时刻,彼此相互包容,达成了某种古怪的和谐。
  新生与古老,都市与荒漠,喧嚣与孤寂,全都集中在这个地图上的微小之点。
  在托里草原的沙孜湖畔,我知晓了北疆大地的古老起源; 在克拉玛依的黑油山,我发现地层的古老和城市的簇新,形成了深刻沟壑; 而在无人居住的"魔鬼城",这大自然为自己设计的华丽居所,我获悉了生与死的秘密。
  离开克拉玛依时,我不断从车窗向外眺望,依依不舍。 在新疆,除了我的出生地哈密,这是第二个让我感觉亲切的地方。 但愿此地能更多保留惊喜和梦幻; 但愿这里的人们既能利用技术拓展现代生活,又能保留下传统生活中的艺术; 但愿这片北疆之地在发展中,不要丧失它最独特的东西:浪漫的气质和顽健的活力。
  责任编辑/白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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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唯一没有佛像的庙,却敢称天下第一庙,庙内有开国上将题词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战国。楚。屈原国殇庙世间达贤位逝者,亦可依律建庙,如孔庙二王庙等,皆是敬顺真如,仰止贤圣,即得妙法之地,故称庙,庙通妙也。要说到天下第一庙,你会想到哪悟道柏林禅寺受琐事困扰,最近有点烦躁,于是携家人赶赴柏林禅寺一游。不为开悟自己蒙昧的心智,只求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宁。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柏林禅寺。柏林禅寺安静地坐落在石家庄市赵县的东景区商圈周边车流量大,北京多处市郊公园将迎高峰客流满城花红柳绿之时,正是阖家出游之日。城区的颐和园玉渊潭,近郊的香山八大处远郊的百里画廊古北水镇等景区以及部分商圈,车流量正明显增加。市交管局根据近期交通流量状况,发布了下周交通预报不看不知道!迷你自动售货机能给酒店带来的10个优点酒店客房自动售货机作为一种全新的创业商机,开启了酒店宾馆无人零售的时代!迷你酒店自动售货机,放在酒店宾馆客房,无人自助售卖成人用品情趣用品,非常方便。而迷你自动售货机能给酒店带来这世外桃源之印象老家提起桃花源,人们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著名诗人陶渊明。在湖北省襄阳市南漳县肖堰镇花庄村一组,有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那般世外桃源之处印象老家,身临其境后,才感受到什么才是人们向往的世外桃源我们探索的那片星空究竟有多美?今天,神州十三号圆满结束任务成功返回!摘星星的人回家了浩瀚的星空究竟有多美?让我们一起从摄影师阿五的镜头里看一看!001hr作为一个1990年出生的人,阿五也只是儿时在乡下时对星空门前的樱花树春日赏花时刻春日鉴片官金粉社区图文原创又是一年花开季,车库门前的樱花又灿烂地开满枝头了,一提到樱花很多人会想到日本的樱花,其实樱花起源于中国。全世界约40种樱花类植物野生中,原产于我给了它一个家,它给了我全世界阿莫和老林是我十年前在西北支教时候认识的,西北有大片的林场,老林是那边的护林员,阿莫是老林的狗。那会听说西北的林子特别适合采风,怀着很高的兴致一个人就去了,去之前同事跟我说去了一定贵博假期绣春寻香RUA青团清明佳节致雅游系列活动回顾最美人间四月天,在春暖清和,草木蔓发的季节,贵州省博物馆推出贵博假期绣春寻香RUA青团清明佳节致雅游系列活动,让大家在博物馆里感受四月芳菲。下面让我们一起来回顾一下本期活动的精彩瞬假期出行前莫忘爱车自检,避免路上不必要的麻烦春节即将来临,假期也就来了,无论是要开车回家团聚还是要自驾游旅行等用车,出行前完成以下几项检查,可以有效避免路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哦!下面就给大家讲讲在自驾游前,需要完成对爱车的几项假期一起放肆自由光带你嗨起来!假期一起放肆自由光带你嗨起来!远离人山人海,亲近山河湖海。拒绝千篇一律的网红景点,不如反其道而行,跟着自由光赴一场的草原探险之旅,与未知的自然风景不期而遇!同级更强心脏加持,J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