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现代社会需要的战争史

　　温故知新、借古鉴今，历史从来是现代人的必修课。人类自从脱离动物界后，总是与相互残杀的战争相伴，又是几千年的战争同生产发展一道，使社会由野蛮步入了文明。上古时代王国间的战争烹食俘虏，把人当奴隶，都是普遍现象。现代社会的争斗包括战争却要讲人道主义，尊重人权。在近现代世界出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武器发展得越先进，战争的杀戮却往往越少。古代战争使一个国家人口减半甚至灭绝是家常便饭，近现代战争造成一定程度的平民死亡就会遭到全世界谴责，这不恰恰说明社会的进步吗？
　　笔者访问美国国防大学时
　　引发的启示
　　1992年夏天，我作为三年前的政治风波后第一位以中国军官身份受邀到美国的访问学者，曾到访过华盛顿的美军最高学府国防大学。作为一个军事史研究者，对前一年刚结束的海湾战争我自然有着最浓厚的兴趣，除研究其作战方法外，又很想从美国军方找到作战中杀伤敌军的数字。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美军的战史研究人员却回答：我们没有这个数字的统计。打仗不统计歼灭敌人的数字，也不在媒体上公开，这简直令此前的军人不可理解。我记得越南战争时期看美军的战报时，几乎隔一段总有击毙了多少越共的战果炫耀，现在的战争为什么杀敌战果不见了呢？
　　不久，我了解了一下美国的民众社会心态，终于明白了其军方不愿谈歼敌数字的苦衷，那就是越战导致了多数美国人强烈的反战情绪，他们对官方宣布的击毙数字大都认为是滥杀无辜，结果反战抗议者一度站满了华盛顿中心草坪，迫使政府在那些弱势的游击队面前撤出了强大的美国正规军。吸取这个教训，美国官方和军方此后再采取军事行动，只强调完成了任务，不再宣传战果。
　　1999年美国轰炸南联盟，2003年以后进行伊拉克战争，在新闻报道中人们只看到美军的行动，却没有打死、打伤多少敌军的报道。更有甚者，美国官方还要求电视媒体，不得出现战场上流血的镜头，以免刺激观众以出现反战情绪。
　　既要到别国去打仗，又要掩饰杀伤，这未免是虚伪的做法。不过表演节目的变化，反映的是观众要求的改变。如今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民众确实厌恶了残酷的战争，以致其军方一面打仗，官方一面还要大讲人权。
　　人事有兴替，往来成古今。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社会价值观，同样又会有不同的战争观。马克思曾指出成吉思汗率军攻下一地往往便实行屠灭，甚至想把人口众多的农业区当成只养牲畜的牧场，结果把俄罗斯大地搞得一片荒凉。在古代社会里，这种做法却合乎游牧民族战争的思维方式，今天的人们无法用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道德标准来苛求那个还实行奴隶制的统帅。现在的史学家较少指责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屠杀了几千万人，倒偏重于称赞他纵横欧亚的军事成就，因为这一战绩在冷兵器战史上的确举世无双，毛泽东称其为一代天骄也恰如其分。
　　不过社会进入了农业文明的后期，尤其是进入工业文明时代后，对战争及其发动者的评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巨大变化。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世人普遍怒责南京大屠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暴行，这是因为进入20世纪后的人类已经有了公认的战争法则，制定了禁止生化武器、禁止虐待俘虏、禁止以战争手段来解决国际争端的《海牙公约》、《日内瓦公约》、《非战公约》等一系列国际法规范。德国纳粹和日本军国主义者不顾他们的政府也曾经承认的这些国际条约，发动掠夺性战争，疯狂进行屠杀乃至种族灭绝，便是对人类社会进步的倒行逆施。这些人被定性为战犯，加上反人类罪，最终送上纽伦堡法庭、东京法庭审判，恰恰是理所当然！
　　颂扬造反轻视生产力的
　　史学教育酿成恶果
　　如今人们坐在电视机前，看到的相当一部分电视剧都是战争题材。有人形容，男人谈起战争就津津乐道，女人讲到服装便眼睛发亮。这倒不是因为男性天生好斗，而是因为过去的战争责任大都由男人承担，而且关心社会问题比例更大的男人更要关注战争。
　　战争是人类社会矛盾的产物，又是社会进化的动力。当然，社会进步的决定性动力还是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发展，阶级斗争只是在生产关系阻碍生产力发展的一些关节点上起到冲破阻碍的作用。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一些教条式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人只引据经典著作中的只言片语，把阶级斗争及其最高形式战争当成历史进程的主体。实际上，整个世界乃至中国历史的发展是双重轨迹 经济建设和阶级斗争，其中又主要靠生产力发展和科技进步才促使人类社会由愚昧到文明，由非现代化至现代化。
　　我记得小时候上学时，接受的历史教育是农民起义至上论。那时介绍《水浒传》，是要求把它当成农民起义的教材来看。后来又说宋江背叛了起义军，接受了招安，成了投降派。可是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水浒传》里那些造反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当然不是自己生产而是抢劫来的）的最高理想，有什么值得歌颂？如果现代人加以效法，岂不要走上结伙组织黑社会的道路？严格而论，《水浒传》中描写的梁山好汉根本不代表农民利益，宋江更是一个标准的黑老大。
　　中国革命者进行长期推翻反动统治的斗争，有时对历史上的造反者难免有天然的好感，因而为鼓动民众不加分析地予以称赞，使宣传教育长期侧重于颂扬造反有理。流风所至，许多史学家长久地重点描写揭竿而起的造反者陈胜、吴广到李自成、洪秀全等，甚至廉价地加上革命称号。生产发展推动社会的作用反而长期被忽视，我国战争史的书籍中对科技进步的作用也着笔甚少，全力突出的是政治因素，这样描绘出的历史便很难全面、客观。
　　在辛亥革命前，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为反清需要，已经按想象美化历史上的造反者如洪秀全等人。近代中国抗击外国入侵的现实需要，又使一些史学家将封建顽固派利用义和团盲目杀洋人、反近代文明的愚昧举动冠以反帝溢美。其实，古代和近代的农民起义只能造成封建王朝的兴替，根本不具备任何革命性质。若是洪秀全真坐了天下，中国只会倒退回更加黑暗的神权和君权合一的深渊。
　　历史证明，当年对所谓农民起义不合乎实际的宣传，对鼓动人参加革命虽起过点兴奋剂作用，却留下长久的副作用。对历史事件这些策略性利用，延续到和平建设时期，就变为破坏正常社会秩序的腐蚀剂。记得文化大革命初期，一些天真的红卫兵自命为红色义和团、现代红灯照，把暴戾的打、砸、抢当成革命运动，这在很大程度上不正是那种偏激教育的恶果吗？
　　克服暴民情绪、树立公民意识需要正确认识历史
　　感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中国知识界和教育界对以往的战争和革命终于有了一个合乎唯物主义原理的科学认识。人们经过文革这场浩劫终于认识到，阶级斗争和战争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只是一味颂扬暴力和战争，就会用手段蚕食了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正确目的，从而导致经济的严重破坏，这样的所谓革命最后也只能被彻底否定。
　　现代社会的发展，要求克服暴民意识而树立公民意识，强调和谐、理性和法制，以此推动生产力发展。审视以往的战争和其他历史现象，同样也应以此为立足点。那种落后于时代的历史教科书（包括战史书），不利于人们正确地认识公民责任，不利于正确认识社会发展规律，也不利于正确认识中外关系乃至当前的世界大势，确实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正视历史和现实的人，如果再仔细回顾世界历史的发展，便会看到，主要是工业化、机械化乃至现在正在全球普及的信息化改造了人类的面貌，多元化的文明和意识形态的长期和平并存也是大势所趋。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和平与发展已代替革命与战争成为时代主旋律。邓小平在20世纪80年代强调了这一旋律，终于使我国在和平发展的道路上取得了让世界为之惊叹的建设成就。
　　在今后很长的历史阶段中，中国人的主要任务是争取一个国内和谐、外部安宁的环境以利建设。我国进行适当的军事斗争的准备，采取有理、有利、有节的对外斗争，也是为此服务。
　　西方社会学奠基人韦伯曾说过，现代化是理性化。中国现代化建设的一个重要精神保证，便是让理性、宽容内在化，以利于国内各阶层和谐，并能同各国人民、各种文化和平共处，在全球化迅猛发展的时代寻求双赢。
　　如今的人们应该承认，在当前的社会转型期，国内贫富差距拉大，出现了不少新矛盾，一些愤青思潮特别是在民粹主义驱使下的偏激情绪又在滋长。如果今天对国内矛盾还按照当年那种阶级斗争的概念拼个你死我活，对外部矛盾还一味按过去反帝、反修的方式处理，非重蹈文革那种悲剧不可。近年来社会上部分人出于无知或偏见，又颂扬那场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的文革。这无疑又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种思想逆流的出现，更说明需要广泛地讲述科学的历史，培育有理性有法制观念的现代公民。
　　对于信息化和网络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中青年人而言，以往的社会变革、残酷战争的历史已是非常遥远，不过我们今天立足的一切仍是历史的延续，懂得以往的历史经验教训，才能以深邃的眼光看待如今的一切。要适应当今世界发展的主旋律，包括战争史在内，我国各种历史教科书就应从实际出发而不是从概念框框出发，写出正确描述人类文明进步主要轨迹的新教材，才能被现代人心悦诚服地接受。
　　历史从来是一面多棱镜，想全面地理解必须从多重视角来看。从2007年以来的几年间，我应中央电视台国防频道之邀，曾做过几十集的电视节目讲座，讲述过战乱中的皇族、战争中的瘟疫、战争中的俘虏、战争与经济，今天，笔者将这些讲稿重新整理一遍，奉献给对其感兴趣的读者，以便人们从多角度看待以往多样化的社会现象、复杂的战争现象，从中看到多彩的历史。
　　这就是笔者推出此套丛书的心愿，也希望读者能从此丛书看到以往战争和社会变革大潮中出现了怎样的皇族、瘟疫、战俘和经济现象，这既丰富多彩，又会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