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朝花夕拾的文外之旨

　　探寻《朝花夕拾》的文外之旨
　　《朝花夕拾》是鲁迅惟一一本散文集，是鲁迅先生回忆早年生活的文字。然而，ldquo；作家的生活与作品的关系，不是一种简单的因果关系rdquo；，无论是从作品的内容、情感上来看，还是从创作背景，以及创作手法上来分析，这个作品都具有更深广的意义。因此，本文试图从作者创作的视角，来探寻《朝花夕拾》的文外之旨。
　　满溢乐趣的百草园，质朴严谨的书塾，善良仁慈的阿长，乃至正直热情的异国老师hellip；hellip；这些儿时记忆，曾时时ldquo；蛊惑rdquo；着作者，也使每一个读者，对《朝花夕拾》产生了一个基本的认识mdash；mdash；温馨的回忆。这固然没错，然而，作者自己却又说，这些回忆，ldquo；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rdquo；；王得后先生在名著导读中，也分明告诉我们：《朝花夕拾》不是为少年儿童写的，但写了许多关乎少年儿童的事，只有深入阅读，才能获得新的理解和感悟。
　　ldquo；一部文学作品的最明显的起因，就是它的创造者，即作者。因此，从作者的个性和生平方面来解释作品，是一种最古老和最有基础的文学研究方法。rdquo；结合到《朝花夕拾》这个具体的作品，至少有以下几方面值得探讨。
　　一、罹陷纷扰：现实很ldquo；离奇rdquo；
　　文学是一种社会性实践，它首先ldquo；取决于或依赖于社会背景、社会变革和发展等方面的因素rdquo；。鲁迅先生自己也有过相关的阐述，认为倘要论文，必须顾及作者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据此，我们首先谈谈作品的创作背景。
　　ldquo；自一九二五至一九二六的八月底，到他四十五岁，时代背景是五卅，三一八，北方的军阀段祺瑞在北京还支持着残局，广州国民政府已经成立，鲁迅于一九二六年八月离开北京，把攻击ldquo；现代评论派rdquo；的工作，告一段落。这时期的开始，是女师大的校长事件。自一九二六的九月至一九二七的九月，是他生活上感受了异常不安定与压迫的时期，他赴厦门，又赴广东，这种变动使他对人生的体验更深刻了hellip；hellip；rdquo；这是李长之对鲁迅生活和思想的发展，所划分的一个阶段。我们且不论这种划分是否恰当，但他所列举的这一段的重大事件，却涵盖了鲁迅当时所处的生活环境和生活遭遇，构成了这一时段鲁迅创作的背景和主要内容。他的《华盖集》、《华盖集续篇》就是最好的例证。问题是，这一背景对《朝花夕拾》这样一部回忆性作品，有没有产生影响呢？回答是肯定的！
　　大家可以看到，在《朝花夕拾middot；小引》中，作者就创作过程专门谈到：ldquo；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rdquo；这话看上去说得十分平静，但这种强调的本身，就透露着作者难以自抑的愤激之情。难以想象，身处ldquo；纷扰rdquo；，面对迫害，作者还能沉浸到温韾的回忆中，去创作一些所谓的ldquo；性灵rdquo；文章。
　　阎昌明先生在《鲁迅与陈西滢》一书中指出：ldquo；鲁迅与陈西滢论战中的一些lsquo；关键词rsquo；大都出自陈西滢的文章，反被鲁迅引用，以为还击的武器。rdquo；据统计，在《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篇》中，ldquo；流言rdquo；、ldquo；公理rdquo；、ldquo；学者rdquo；、ldquo；正人君子rdquo；等词，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如ldquo；正人君子rdquo；这一概念，共出现过59次。同样，这些词在《朝花夕拾》中也并不鲜见，出现的次数依次为：ldquo；流言rdquo；8次，ldquo；公理rdquo；6次，ldquo；学者rdquo；7次，ldquo；正人君子rdquo；4次。而在《无常》一文中，引
　　用更是频繁，除了上述词语外，另有：ldquo；模范县rdquo；、ldquo；绍兴师爷rdquo；、ldquo；下等人rdquo；、ldquo；碰壁rdquo；、ldquo；跳到半天空rdquo；、ldquo；放冷箭rdquo；等等，不胜枚举。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文章与他的杂文如出一辙。
　　二、藏颖词间：内心很ldquo；芜杂rdquo；
　　有念ldquo；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rdquo；的，
　　有念ldquo；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rdquo；的，
　　有念ldquo；上九潜龙勿用rdquo；的，
　　有念ldquo；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rdquo；的hellip；hellip；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描写书塾中小孩读书的这一个场景，读者一定不会陌生。读着这样佶屈聱牙的文字，我们似乎很容易认同：它表现了封建教育的陈腐。但是，如果我们稍加注意，就不难发现，这些句子的本义，包含着ldquo；求仁得仁rdquo；的从容，发愤有为的自励。
　　这是鲁迅初到厦大写成的回忆，而在他稍后写成的《藤野先生》一文中，却一开头便是一句ldquo；东京也无非是这样rdquo；，中间又写道，ldquo；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rdquo；ldquo；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rdquo；，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当然，这些文章所叙写的，事件本身并没有关联，但从文章所传达出的感情来看，隐隐地构成了一条线索。
　　如前所述，当时鲁迅的生活，正经历着重大的改变。这时，他与ldquo；现代评论派rdquo；的论战虽然尚未完全结束，北洋政府的迫害也让他极为愤慨，但他的所有工作并未中断，而且，通过抗争，原先担任的佥事的职务得以了恢复；与此同时，由朋友介绍，厦大向他发出了邀请，或许出于多种原因，鲁迅欣然应允。按他的说法，此行的目的，至少可以使自己ldquo；少问别事rdquo；，避开纷扰，一则可以ldquo；专门讲书rdquo；，同时写点文章，ldquo；印点关于文学的书rdquo；；二则也是为生活计。可是赴任不久，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至，于是，他很快就萌生了离开的念头，而且，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终于到厦大不到一个学期，就辗转去了广州。
　　如果把他的这段生活经历与相关文章所反映的感情变化相比对，显然，两者之间与其说是某种巧合，还不如说是作者真实内心的折射。
　　ldquo；鲁迅先生的写作，总是由于当时相当事实引起了感想的。rdquo；用作者自己的话说，他所写的，ldquo；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想rdquo；。
　　心由境生。ldquo；离奇rdquo；的处境，使作者的内心十分ldquo；芜杂rdquo；，有时甚至相当的矛盾：譬如他在谈到《野草》时，说ldquo；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rdquo；；在《两地书》中，也曾有过ldquo；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rdquo；的感慨；但在后来给朋友的信中，却呈现出积极昂扬的一面，他说ldquo；我自憾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寄赠你，但以为使精神堕落下去，是不好的rdquo；。反映到《朝花夕拾》的整个作品中，我们就可看到，有时他直抒胸臆：ldquo；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lsquo；正人君子rsquo；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rdquo；；有时甚至痛斥诅咒，如《二十四孝图》；有时则充满了深深的怀念，如对阿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三、为情造文：内容很ldquo；蛊惑rdquo；
　　尽管《朝花夕拾》是作者惟一一本散文集，而且其中作品的抒情
　　性也不尽相同，但它们的文学成就历来为人们所称道，不少成为现代散文中的经典之作。有研究者这样评价：
　　ldquo；因为是回忆，因为是说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们感觉到亲切，像是当着春秋的佳日吧，在森林里被轻风吹拂着一般，我们所见的便是安详、平和。rdquo；
　　ldquo；与其强调《朝花夕拾》属于一般的自传，毋宁说它更象真正的作品。rdquo；鲁迅自己也把它称为ldquo；回忆的记事rdquo；，大概在于区别其他的杂文。
　　古人论文，推崇为情造文。依照鲁迅当时的情形，可谓是ldquo；志思蓄愤rdquo；。事实上，抒情的方式有多种多样，可以是直接宣泄现实的苦闷，也可以转向记忆和幻想，用另一个充满诗意的境界，把自己从这苦闷中吸引出来。显然，在《朝花夕拾》中，鲁迅先生较多地采用了后一种方法（当然也不乏杂文式的议论）。这种选择或许是不经意的，但却是必然的。
　　对此，韦勒克有过相关的论述。他认为，ldquo；与其说文学作品体现一个作家的实际生活，不如说它体现作家的lsquo；梦rsquo；；或者说，艺术作品可以算是隐藏着作家真实面目的lsquo；面具rsquo；或lsquo；反自我rsquo；；还可以说，是一幅生活的图画，而画中的生活正是作家所要逃避的。此外，我们还不要忘记艺术家借其艺术去体验生活，与人们实际生活经验有所不同；实际生活经验在作家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取决于它们在文学上的可取程度，由于受到艺术传统和先验观念的左右，它们都发生了局部的变形。rdquo；
　　拿这个观点来分析《朝花夕拾》，也同样适用。作者曾经说过，自己有一时屡屡受了记忆的蛊惑，进而时时反顾。不错，每个人都有蛊惑他，使他时时反顾的记忆，但他在什么时候回头过去，却多半取决于他此时此刻的具体心境。当现实中在某一方面情感极盛时，作者就不自觉地转向过去。所不同的是，他所作的回忆，并非单纯地为淘取慰藉，更主要的是，在于通过对往昔印象的重新描绘，艺术地反映现实生活，表达感情，或者更具体一点，那就是与ldquo；正人君子rdquo；之流所笼罩的黑暗相抗争。所以，李长之十分肯定地认为：ldquo；lsquo；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rsquo；，只有这一句才是这些散文背后的一字一句的骨髓。rdquo；
　　四、笔区云谲：表现很ldquo；闪烁rdquo；
　　还是上面引用的那句，也可以用来讨论他的创作方法。在《小引》中，作者说：ldquo；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rdquo；这里的ldquo；离奇和芜杂rdquo；，所指的不仅是现实，也是一种心情，而且，惟其因为ldquo；离奇和芜杂rdquo；，所以作品的表现手法也就显得ldquo；闪烁rdquo；起来mdash；mdash；ldquo；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rdquo；
　　当然，这种创作的特点，更大程度上取决于作者的ldquo；情性rdquo；。对此，在《两地书》中，鲁迅坦言：ldquo；自己爱作短文，爱用反语，hellip；hellip；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出于意料之外，可见意在简练，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涩，而其弊有至于不可究诘者焉。（不可究诘四字颇有语病，但一时想不出适当之字，姑仍之。意但云lsquo；其弊颇大rsquo；耳。）rdquo；ldquo；自己呢，又做惯了晦涩的文章，一时改不过来，初做时立志要显豁，而后来往往仍以晦涩结尾，实在可气之至！rdquo；
　　这话说的是实情，也是自谦。畅达自有畅达的好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同样，简练、含蓄，不同于晦涩、雕削，当可使文章言近意远，辞约旨丰。其实，鲁迅对自己的这种作文方法是并不排斥的，在谈到《野草》一书时，他就自认为ldquo；技术并不算坏rdquo；。所以，在创作于同一时期的《朝花夕拾》中，作者也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其中，而且得心应手。如《五猖会》中，作者一方面叙写ldquo；我rdquo；对五猖会的渴盼，但另一方面，却又奇怪五猖神的与ldquo；礼教rdquo；有妨；《无常》中，作者竟把无常刻划成一个ldquo；鬼而人rdquo；、ldquo；理而情rdquo；的形象，认为它与人最为稔熟；即便如《阿长与lt；山海经gt；》，作者描写阿长喜欢ldquo；切切察察rdquo；的毛病，或者也可让人联想到他所憎恨的ldquo；流言rdquo；hellip；hellip；可见，这样的ldquo；闪烁rdquo；之间，作者为我们留下了深长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