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县文庙讲学记

　　笔者应邀灌县文庙讲学，得以在文庙街小住，与当地人士讲古论今。此景此情，令笔者燃起探寻之心，希冀对有关都江堰、青城山及水文化、民族古道等议题继续研究，使得国学与多民族研究两相呼应。
　　一
　　成都灌县已改名叫都江堰市。当地文庙始建久远也历经兴废，最近一次修复说来还与2008年汶川地震相关。震前的文庙被用作县中学，因地震使建在庙址内的学校房屋及文庙古建筑多处毁坏，政府决定将中学整体搬出，文庙才得以在震后恢复重建。当然，其中还包括有识之士对众商家欲把文庙改为商地之企图的毅然排除。
　　2015年6月，应龚鹏程兄之邀，我有机会到文庙为国学班学生讲课。此事离文庙重建后的恢复使用又有好几个年头了。在此期间，非但庙内建筑按旧式模样修葺一新，还由龚鹏程教授以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名义与都江堰政府签约合作，创办了都江堰国学院，并以国学院之名开办了服务于当地民众的＂礼乐复兴＂和面向全国招生的＂国学教育＂。国学教育开设三年制的专修班和一年制师资班，宗旨为鹏程兄所提的16个字，即：弘扬道化，阐明国学，培育通才，勉成国器。所开课程包括国学诸科和六艺研习（礼乐射御书数）。
　　在国学院印制的宣传彩页里，我被添列师资名录，负责讲授的是民俗学。此前国学院已相约几次，都因时间关系未能成行。今年6月不久，鹏程兄再度打来电话希望今年能够讲授，我查询日程尚无冲突便答应了，不过讲题做了更换，改成了＂中国多民族文化概说＂，形式也由一人担纲扩展为团队授课。
　　二
　　此次听课的国学班学员为3年制的专修生，人数9名，除掉请假者外实到7名，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精英小班。若再与本课程安排的7名老师对应，在师资比上也赶超国际水准了。只不过据了解，由于受制于学历难获官方认定之故，目前的生源还不理想，从各地前来就读的弟子不但人数甚微，能坚持下去的也还不多，就连其中一名出生中医世家的河北女孩，在坚守国学最为有用之信念的同时，仍不断动摇于要不要通过国家自考再回归体制独木桥。因为没有文凭，就不能继续深造，既不能考研究生，亦难以在今后获得学界的承认。
　　课堂设在文庙进门后大院左面名为＂西学塾＂的厢房内。屋内陈设按中式风格布置。学生们按各自的专设座位就坐，面前的书桌上堆放着各自书籍、本子和笔墨用具以及还在书写中的书法习作，既可相互观赏也不会彼此干扰。教师的席位在讲堂正前方，桌上可安放电脑，一旁有投影屏幕，供多媒体教学用。为了减少老师们的嗓音耗费，教务人员还十分周到地配置了微型话筒和音响。每次讲授开始和授课结束，学生们都会全体起立，给老师行礼，问安致谢，颇有传统古风。
　　6月12日和13日，我用两个半天时间给国学班的同学讲授了本课的序论及＂多民族地理类型＂与＂多民族历史演变＂。同去的梁昭副教授讲了＂中国多民族的文学生活＂和＂中国多民族的语言文字＂。
　　在讲授之前我先向同学提问，请他们回答如何看待中国文化的多样性，要求每人都讲，各抒己见，即便三言两语都行。大部分同学起来讲述了自己的观点。有一位女生中途走出去后没再回来。课后得知她发短信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就不敢进来了。
　　因从川大乘车去往都江堰的路上在绕城高速段遭遇堵车，第一讲比原定时间晚半小时开始。为了不延迟同学们的晚饭，便从4点起，中间休息一次，到6点就结束了。我的第一讲主要阐明在国学专修里开讲多民族文化的理由和意义，着重分析了＂中国＂之名的词义演变及＂华夷之辨＂的古今意涵。
　　课后，负责国学院事务的邓世蹇夫妇请我们到街上吃饭，同行的还有比我们早到讲学的台湾学者江澄格先生。晚饭地点叫＂水利食府＂，也是震后重建的景点之一，环境幽静，布置独特。和我们一块用餐的还有都江堰的政协副主席殷波女士和本地作家王国平，以及从北京总部来都江堰国学院审查财务的魏主任夫妇。席间，王国平送了他出版的两部书给我，其中一部《南怀瑾最后的一百天》，讲述南怀瑾与四川及都江堰的历史渊源及作者与南先生的交往；另一部《古城远韵》汇集了都江堰本地文人有关当地风物掌故文字。翻阅之后，一方面为获得甚多当地知识而欣慰，同时再度感叹各地藏龙卧虎，文脉精深。
　　三
　　6月13日早上六点半起来，整理了讲课大纲后出门。乘着早晨的清新来到离酒店（国学院安排的文庙街）不远的都江堰景区，看到门口早已布满各种类型的晨练人群，最引人注目的是跟随音乐缓缓舒展身体的太极操练者。众人由一位全身白衣的老人领着，既全神贯注又超然世外地演绎着青城太极的一招一式。相比在其他城市见到的那种喧闹不已的＂广场舞＂，此景较之更令人心安。
　　玉垒山前，景区大门敞开，人们自如地进进出出，可当我走到门口忽然一位守门的妇女问我：你的年卡呢？请出示一下。我回答说没有，是文庙请来讲学的老师。守门的想了想后说，进去吧。于是我就像身旁的当地百姓一样自由自在地进去了。事后才知此处的门票并非我想象的只要5元、8元，而是因与作为世界遗产地的都江堰景区相连，对游客的售价已高达90元（每人）。如此看来，文庙的身份还是很值价的嘛。
　　入山门后沿石阶上行，不久就到了＂同心关＂。登上关口朝北眺望，遂得见晨雾中的都江堰全景。远山近水，人文自然，岁月悠悠，不言照映。对比身后都市的喧嚣自负，真该常来此地走动静养。
　　走出山景，与梁老师相约到打造过的西街过早。时间刚过8点，游客甚少，街区十分安宁。我们在路边一家清真小店点了油条豆浆和牛肉面，期间还遇到人车配合的清扫工沿街而过，将路面用水冲洗干净。我发现四周连着几家都是回民食店，距此不远的南街那边则还有一座修缮一新的清真寺。
　　13日上午的课由梁老师讲授中国多民族的文学生活。我的课排在下午，内容是中国多民族的地理类型和历史演变，重点讲述了＂满天星斗说＂对＂黄河摇篮说＂的超越，即考古学意义上的文明多源论，以及＂长城内外是故乡＂的空间意涵，也就是生态学意义上的牧耕交映观；以此为基础，强调了夏商周与元明清前后两个＂三代＂的夷夏互补意义。顺着这理路，我鼓励外地来的同学走出庙堂，关注四川当代的考古成果――＂三星堆＂和＂金沙＂，了解与中原不同的西南＂蛮夷＂。
　　   都江堰政协的殷主席当日来听课，还约了一位1998年就在川大听我讲过人类学课的同事――都江堰统战部的文丽女士。课后我们一同到南桥河畔吃饭，话题始终与08年的地震有关。殷波出生重庆，以前做民警，业余写小说，题材多属侦破一类，电视作品《今夜有风》上过央视频道，升任政协领导后也分管旅游，随着与龚鹏程教授文庙项目的接触，逐渐对国学产生兴趣，打算今后写作往传统文化转型。文丽是当地人，曾任都江堰统战部副部长，参与策划过首届道家文化节，与我们相比对都江堰的情况可谓知根知底。她不仅和殷波回忆地震发生时如何惊恐、逃生以及后来如何参与抗震救灾的情形（殷波说她们当时救灾的主要任务就是挖遗体），还聊起了从小到大目睹都江堰市街小巷的诸多变迁。最后话题不约而同又回到都江堰本身。
　　两位女士在无比自豪地赞叹这一伟大工程之余，还在桌面上向我们详细勾画出岷江之水如何经都江堰工程分为内外两江，其中的内江再一分为四、四分为多，从而形成灌溉成都平原的水利密网之情形。由东至西，都江堰水系分出流入成都城郊的4条主要河流是：蒲阳河、柏条河、走马河、江安河……
　　我突发奇想地认为，既然此四条河流对成都的影响如此重大，何不妨把这片地域合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四川＂，而非宋元以后朝廷对＂川陕四路＂作了简化后貌似河名的川省之称。或者，若不想使二者相混，索性把四水相并的成都称为＂小四川＂也可。
　　四
　　＂小四川＂里，四川大学与其中两河关系最密。川大如今有3个校区。老校区以＂望江＂命名，所望之水乃柏条河游锦江（府南河）。2002年川大扩建，所选的新址滨临江安河，新校区的名称于是叫做＂江安＂。两地虽远，因江而连；依水为伴，望江而安。
　　2008年前后我请川大艾南山教授做过有关成都河流资源的讲座，与艾教授主持的成都市河流研究会专家一同考察该会主持的郫县安龙村生态农业项目；后来中国青年报记者卢跃刚来蓉，我们又一起商议开展以都江堰为中心的成都水文化研究课题；之后以川大文学人类学研究所名义参与成都市职能部门委托的＂林盘＂调研，同龚鹏程教授赴青城＂论道＂，会见道观掌门张二哥和武功传人刘绥滨，2008年地震之后与叶舒宪、彭兆荣在川大组织＂人类学团队＂赴都江堰灾区实地考察……凡此种种，都显出与都江堰的因缘匪浅，可惜断断续续，走马观花，终究是流于表皮，并未获得真正的洞见。
　　这回应邀讲学，得以在文庙街小住，与当地人士讲古论今，议论起由灌县到都江堰市的历史沿革、＂水利府＂由古而今的漫长演变、道佛天基伊在本地的五教并存以及由都江堰连通的松茂古道和羌藏关联……
　　此景此情，令我不免再度燃起探寻之心，希冀此后能够续接此前积累，将有关都江堰、青城山及水文化、民族古道等议题认真做起来，说不定还能使国学与多民族研究两相呼应。因为国学的事情说到底，也要上得天入得地，同时还不能不关乎四夷。如若仅像坊间近来流行的一些出版物那样，把海纳百川的文化传统限于儒家一脉，抑或把中国的含义囿于中原华夏而无视族群之间的互动往来及至轮掌朝政式的大开大合，就会显得偏狭自闭。在这方面，葛兆光的《宅兹中国》就不像许倬云的《说＂中国＂》。虽然都以中原华夏为中心，后者毕竟显得更为公允大度且具有难得的自我反思和批判，故而也才会特地选用副标题把值得细说的中国凸显为＂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多少有点令人不解的是，作为称得上半个贵州老乡的兆光兄，早年也与苗疆腹地的贵州凯里有缘，为何到头来却难在其论著里见到对少数族群的包容理解？
　　事情当然是得两面看的，反过来，所谓的中国多民族研究，无论从人类学的＂异文化＂进入还是由各民族的＂自表述＂展开，无疑也脱离不了包括灌县青城及松茂夷胞在内的＂中国＂格局及其＂五方＂联系。
　　这样的构想知易行难。翻阅都江堰国学院的相关资料，我发现就连在国学班对外宣传的简章上，也有将华夏中国与四夷相分且判若高低的话语。看来，欲将国学弘扬下去，关键还不仅止于应对西方的科学挑战，还得看能否在本土的多元共存意义上将国学自身的＂嚷觥崩 渫瓯福使其像盛唐那样夷夏兼备、＂爱之如一＂，或若近代以后的灌县那样羌藏连通、五教并举。当然话说回来，坚持以后世扩张了的政治结构反求先秦，希望自起源时就难免显出身份自性的儒家一定做到多元包容，这样的想法是否苛刻，也当反思；同时，四夷各方能否同样做到超越界限，吸纳华夏精华，不也同样事关紧要么？
　　回到都江堰的国学班，这样的互补尽管不易，仍值得努力。假以时日，果真实现的那天，当然要感谢鹏程兄的创意和关照。我们的授课虽已完结，但合作还在进行中。愿其所创建的都江堰国学分院顺利践行，更愿远道而来且甘冒风险退出官学的青年弟子事随所想，志业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