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中国古代酒具的功能与审美

　　在中国人的生活中，茶是人们的开门七件事之一，而另一种饮料酒，却被赋予了更多的感情色彩。婚丧嫁娶、节庆欢聚，酒是宴席上的必需品。然而除此之外，酒也是中国文人的精神伴侣。大唐天宝五年(746)，杜甫写下了著名的《饮中八仙歌》，写的不是传说中的八仙，而是八个善饮的诗人。诗里的李白是这样的：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三分负气，三分狂狷，三分恃才，写尽了李白的那份痴重情义而轻功名，既无奈，又甘愿。李白兼具诗仙与酒仙双重身份，正如他在诗中写的那样：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古今风流名士，在酒面前都有个相同的身份饮者。所以，清朝人喜欢在瓷器上画饮中八仙。如图1常熟博物馆藏饮中八仙碗，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致敬饮者们。
　　古往今来的饮者们诗酒相生，醉乐无极，留下了许许多多的轶事、诗文与画作。然而，最能引发现代人产生怀古之情的，莫过于酒具了。
　　饮不厌精、器不厌细，古人的宴集，也是人与风景与物之间交相辉映的视觉盛宴。物尽其妙，是雅集与宴会上的审美标准。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借书中人物祖千秋之口，阐述了酒与酒具之间的关系：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 这一坛关外白酒 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 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 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酒以舌品味，器以目观赏。美酒与酒具彼此衬托，才是真正的酒文化的美学内涵。
　　中国历代酒具除了讲究与酒本身的搭配，还与饮酒风俗、审美风尚、工艺发展相关。新石器时代至魏晋以前，中国酒具的材质以陶器、青铜器、漆器为主。魏晋至隋唐时期，瓷质酒具日渐发达，有壶、尊、注子、温碗及各式酒杯等，玉酒器逐步繁荣，主要有耳杯、盏等。此外，金银酒具渐趋繁荣，器型主要有壶、盏、杯等，漆酒具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宋元至明清时期，瓷质酒具普及，其中以梅瓶、玉壶春瓶、葫芦瓶、执壶、温碗、高足杯、鸡缸杯、压手杯等尤为经典。
　　大体而言，体型硕大的酒具所储存的酒温和，小巧的则比较浓烈，古代的酒酿造时间短，度数一般很低，故饮酒器形制较大。
　　青铜时代的酒具是祭祀仪式中的主角，酒具庄重典雅、奢华大气。爵、角、斝、盉、罍、卣、壶、斛、觯、尊、彝、勺、觥  .商代的酒具样式已十分丰富完备，这些酒具的造型对后世产生了垂范式的影响，后世礼仪使用的酒具大都保留了商代特征。但人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酒具还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着。安徽省博物馆藏1963年安徽省宿松县北宋元祐二年(1087)吴正臣夫妇墓出土注壶、注碗一套，为宋代酒具的代表。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需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说明北宋时曾普遍流行使用注壶、注碗。用法为温酒时将注壶置于注碗中，以碗中热水温之。
　　元代蒙古族的饮食习惯素以豪放著称，现在我们所见到的许多元青花，大盘、大碗颇多，展示了蒙古族的饮食风采。有史料可寻的是当时蒙古贵族流行以一种大碗做酒具，并称之为满忽儿，其体量比桶还大(图4)。用如此大碗喝酒，体现的是酒的不浓烈。直到元代中后期，蒸馏酒技术传入中国，经过发酵、蒸馏后制成的酒，酒精纯度高达30%以上。随着酿酒技术的进步，酒的度数也越来越高，酒具也越发而精巧起来。《明本大字应用碎金》下卷记载明初酒器有23种：尊、榼、欙、罍子、果合、泛供、劝杯、劝盏、劝盘、台盏、散盏、注子、偏提、盂、杓、酒经、急须、酒罂、马盂、屈卮、觥、觞、太白。其中瓷质酒具有酒经、注子、劝盏、劝盘、台盏等。明初酒具种类之多，令人目不暇接。
　　在明永乐、宣德时期，海上贸易的兴盛，苏麻离青与回青料的进口使景德镇青花烧造技术炉火纯青，大量瓷器出口到欧亚各国，景德镇因而成为世界最大的瓷器产地。2003年景德镇珠山御窑厂永乐地层出土了青花五龙纹玉壶春瓶、青花海水龙纹爵、歇爵山盘、釉里红龙纹高足碗等诸多酒具，说明瓷质的酒具已经成为主流，到了清代，景德镇所烧造的酒具更为华美，许多器型堪称经典。随着时代的变迁，许多酒具成为收藏家视作至宝，早已失去其作为酒具的实用功能。
　　玉壶藏春
　　作为酒瓶的玉壶春瓶，名字便富有诗意。它一直以来被附会上了一段佳话：相传苏轼景德镇寻禅友未遇，而信步入一制瓷作坊，见一老师傅制陶，随意吟诵起王昌龄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说的是怀友人的心境，而制陶的师傅却做出了一个撇口细颈的形状出来，说道：此器如心倒置，谓之心到了，撇口寓示敞开心扉，拙器抒志示节，客官以为如何?苏轼听后舒心释怀，赋诗玉壶先春，冰心可鉴之句。传说不可考，事实上，玉壶二字在宋代之前就已出现，且玉壶春原是一种美酒之名，宋代诗人张来有玉壶春酒射朝霞，只看纤腰不看花之句。玉壶春瓶应该是装美酒的瓶，自宋代起历朝历代皆有烧造，从形制上看很适合作酒具：它颈部细长，便于把持，器口略微外撇，易于倒酒。明代初期的玉壶春瓶造型敦厚矮粗，大撇口，颈部粗短，鼓腹，圈足外撇。康熙时的玉壶春瓶则胎体厚薄均匀，胎质洁白细腻，釉水肥厚莹润，白釉泛青，釉面平整，器型规整，线条流畅，品种有青花、釉里红、珐琅彩、五彩、粉彩、斗彩、描金彩、墨彩等。常见绘画题材，以山石芭蕉、云龙纹、山水、人物、花卉、缠枝莲为主，兼有花鸟纹、云龙海水纹、岁寒三友、狮子滚球等。当然，到了清代，玉壶春瓶也成了陈设器。
　　梅瓶春寿
　　有人说，梅瓶是一种花器。而事实上，梅瓶亦是酒瓶。1983年5月20日，在桂林尧山明代靖江温裕王朱履焘王妃合葬墓中，考古人员在边龛内发现了一对嘉靖五爪双龙戏珠高腰带盖青花梅瓶，当瓶盖打开时，酒香顿时弥漫瓶中装的是乳鼠药酒。这瓶酒历经400余年，由于密封精细，所以保存完好，极为珍贵，以此说明梅瓶的用途储酒。宋袁文《瓮牖闲评》卷六载：今人盛酒大瓶，谓之经京瓶，乃用京师之京字，意谓此瓶出自京师，误也。京字当用经籍之经，普安人以瓦壶小颈、环口、修腹、受一斗，可以盛酒者，名曰经。
　　上海博物馆藏洪武青花云龙纹梅瓶，其用途则是装贺寿之酒。它的肩部有篆书春寿二字。器腹绘青花云龙纹，其细鳞龙、磨菇式折带云的画法均有洪武特征。由于龙为五爪，可知该器为官窑制品。
　　自宋元至明洪武、永乐、宣德、正统期间均有梅瓶生产，且都为储酒用。有一类梅瓶多在器肩腹部刻写内府款字，表示了其独特的皇家身份。主要的传世内府款字梅瓶有北京房山县良乡镇元代窖藏出土磁州窑内府款梅瓶、杭州元代窖藏出土孔雀蓝釉带有覆钵形内府款盖梅瓶、日本大阪市东洋陶瓷美术馆藏明初期的景德镇青花瓷楷书内府款梅瓶(图12)等。从存世的实物来看此类内府款字的梅瓶精粗悬殊，和明清时期的官窑器的品质绝伦、标准划一迥然不同。这种现象应和这类梅瓶的社会功能、文化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有学者研究表明在元代内府元人所著专论宫室机构制度名称的《禁扁》中，在府条下，周代有内府之名，而本朝即元代并无专列内府条。可见当时并没有专门的内府机构，自然也不是明清时代的内务府。《元史》中却有多处提及各地土物、特产供奉内府、以供内府、以贡内府，其所指当是皇室宫廷。值得一提的是，元代的内府梅瓶多出于窖藏，明代的多出于墓葬，说明在明代此类梅瓶多用于赏赐用酒。其赏赐的内容也不仅是瓶中美酒，酒瓶的本身也是尊崇的赏赐，作为荣耀的象征还为主人死后作为陪葬品。总体来说，永乐时期的青花是我国青花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明代永乐梅瓶清新隽秀、端庄典雅，与洪武时期相比，工艺技法日臻成熟质量明显提高。永乐时期著名的梅瓶还有桃竹纹梅瓶、折枝花果纹梅瓶、海兽纹梅瓶、云龙纹梅瓶等，均为青花。
　　如果说永乐梅瓶是明早期酒具的巅峰之作，那么到了成化，一种官窑烧造的小酒杯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自从其诞生之初直至今日，一直被模仿，而从未被超越。这种酒杯采用了一种新的工艺：斗彩。
　　斗彩之美
　　成化斗彩杯，从诞生之初就备受追捧：隆庆五年(1571)进士、曾任都御史、贵州巡抚、兵部尚书等职的郭子章在所撰《豫章陶志》中称赞成窑鸡缸杯为酒器之最。万历文人沈德符则说：窑器最贵成化，次则宣德。杯盏之属，初不过数金。余儿时尚不知珍重。顷来京师，成窑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予为吐舌不能下。
　　这种昂贵的成化斗彩，胎薄釉润，娇巧玲珑，青花色淡平实，用笔柔和，经过二次烧造，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相映成趣，纹饰有龙纹、花鸟等。最为知名的是鸡缸杯，杯口微侈，壁矮，以鸡为主题纹饰，又其状似缸，故名。纹饰彩绘于外壁，有鸡纹二组，以奇石花卉间隔。一组公鸡在前，昂首护卫，母鸡在后低头觅食，三小鸡围绕在旁，欢呼展翅。另一组亦采二老三少组合，母鸡振翅低头，正奋力与猎物搏斗，前立一小鸡为母加油，并做充分准备，随时可加入战阵。也许母鸡振翅奋战，惊动了在前护卫的公鸡，蓦然回首，关爱之情不言而喻;另两小鸡则嬉戏于花丛下，怡然自得。釉上色彩有红、黄、褐、绿等，浅染深描，或是二色重叠，搭配巧妙，架构了一幅活泼生动、祥和欢乐的天伦图。
　　有传说设色清新明快、娇柔婉约的斗彩，由于蕴含着女性特有的审美情趣，是成化帝朱见深专门为其宠妃万贵妃烧制的。然而真实的万贵妃却是一位女汉子，史书描写其貌雄声巨，类男子，并且每上出游，必戎服。很难想象万贵妃会喜欢如此小巧的鸡缸杯来饮酒，倒是朱见深性格内向柔弱，喜爱精巧秀美之物，他才是真正的爱斗彩的呀!
　　除了鸡缸杯，明代著名的杯还有很多：永乐的压手杯，底部绘有花纹，款字藏在花内，细如米粒;嘉靖的红鱼高足杯，自胎骨中烧出鱼形，凸起宝光;昊十九的卵幕杯胎质轻薄如卵膜
　　明代的永宣青花与成化斗彩，作为酒具之中的经典，一直被后世所模仿，可明人的意趣却总难模仿得来。如果说成化斗彩是明代的高峰，那么康熙时期的酒器十二月花卉杯，则代表了清代酒具的又一高峰。
　　繁花似锦
　　十二只形似仰钟的小酒杯，每一只酒杯上绘制有十二个月份的代表花卉，也即传说中的花神十二月花卉杯，有青花五彩和青花两个品种，每杯一花一诗，一般多以水仙花为首，其次为玉兰、桃花、牡丹、石榴、荷花、兰草、桂花、菊花、芙蓉、月季、梅花。一面绘画，对应面题诗钤印，融画、诗、印于一体，胎薄玲珑，构思巧妙。成书于19061911年的《陶雅》中提到：康熙十二月花卉酒杯，一杯一花，有青花有五彩，质地甚薄，铢两自轻。彩花以有黄色小兔者为最美，菊与荷鸳者为下。昔者十二杯不过数金，所在多有，今则黄兔者一只，已过十笏矣。若欲凑合十二月之花，试戛戛乎其难。青花价值且亦不甚相悬也。其中说的最美者黄兔杯就是八月桂花杯，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桂花杯上的题咏令人充满遐思;而菊花杯让人想起的是隐士姿态东篱下的陶渊明，悠然的隐逸生活 月夜凌波的水仙、金英翠萼的玉兰、春风带笑的桃花 十二个酒杯一字排开，那红紫万千披锦绣康熙时期的盛世之景仿佛都凝聚于这一套杯中。
　　然而康熙、雍正所崇尚清新儒雅的文人之风，到了乾隆却因帝王的审美而转变。物质财富的积累，整个社会弥散着奢华风气，文人士大夫审美趣味被极大地淡化，代雅静而起的是华丽之风。与此同时，吉祥文化得到空前发展与繁荣。乾隆官窑的酒具几乎是中国传统吉祥文化的集中体现。
　　乾隆的鸡缸杯，繁复的菊花、工丽的山石与大段的诗文，还别出心裁地画上了可爱的童子，而那大公鸡的形象，也颇为呆萌写实。除了喜欢仿烧历代名器，乾隆时还有许多创新与发明。乾隆粉彩带托爵杯，花纹之繁复，色彩之绚烂，令人叹为观止;仿木纹釉多穆壶，巧夺天工，融各种炫技与炫富元素为一体，木纹与铜饰件的逼真程度，几可乱真，谁又能想到这竟是瓷土烧就?
　　然而盛世之花总会开到荼蘼，乾隆之后瓷器的烧造日益走下坡路。时至今日，明清名瓷酒具，大部分成了博物馆的藏品而失去了原来的实用功能。可这小小的酒具，曾经盛满的又岂止是美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