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朱自清散文中的尚清审美倾向

　　中国传统美学中的ldquo；尚清意识rdquo；，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文人士大夫们不满现实逃避现实的产物，但ldquo；尚清rdquo；却又体现了他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更多地体味到了自然和生活中美的情趣，从中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保持了精神的纯洁，找到了不同于仕途的人生价值，发展并传播了尚清生活与尚清审美意识。ldquo；清rdquo；作为一个哲学范畴，最早在先秦的老庄哲学中，就作了深刻的论述。老子日：ldquo；天得一以清。rdquo；庄子也说：ldquo；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rdquo；；ldquo；人莫鉴于流潦，而鉴于澄水，以其清而静也。rdquo；夭之所以清，是因为ldquo；得一rdquo；；水中没有杂物则清澈，不搅动则平静，但如堵塞而不流动则也不能清澈，这就是自然现象；人要像水那样，清澈明净。在老庄的哲学中，ldquo；清rdquo；与ldquo；道rdquo；、与ldquo；自然，，、与ldquo；一rdquo；、与ldquo；纯rdquo；、与ldquo；和rdquo；、与ldquo；虚rdquo；、与ldquo；淡rdquo；有关，与ldquo；浊rdquo；、与ldquo；俗rdquo；、与ldquo；杂rdquo；相对。ldquo；清rdquo；作为美学范畴，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它的基本含义是清洁、清净、清明。ldquo；清rdquo；的本字为ldquo；青rdquo；，ldquo；青rdquo；含有美好之意。日之美好日ldquo；晴rdquo；，草之美好日rsquo；lsquo；青rdquo；，米之美好日ldquo；精rdquo；，人之美好日ldquo；倩rdquo；，水之美好日ldquo；清rdquo；。从（现代汉语词典）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许多与ldquo；清rdquo；有关的含有惬意的词语。如：清爽、清凉、清脆、清澈、清净、清晰、清闲、清秀、清雅、清香、清幽、清新、清淡、清晨等等。为官者崇尚清政、清廉；艺术家追求恬静、和润、飘逸、古朴、雅致；居家生活向往清福、悠闲、幽静、潇洒；就连古代读书人的清贫、清苦、清平也被儒家颂扬为固穷守道。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仅自然万物、宇宙离不开ldquo；清rdquo；，真正的人，真正的艺术，真正的政治，真正的道德等同样离不开ldquo；清rdquo；。另则ldquo；新rdquo；亦为ldquo；清rdquo；。新沐谓之ldquo；清爽rdquo；；新衣谓之ldquo；清新rdquo；；新房谓之ldquo；清亮rdquo；；新雨谓之ldquo；清凉rdquo；。由此可见，作为美学范畴的ldquo；清rdquo；的内涵十分丰富。可以说中国的文化是以ldquo；清rdquo；作为基础的一种东方特有文化，中华民族是一个尚清的民族，中华民族的美学是一种尚清的美学。
　　朱自清先生从小就受着传统文化的教育，以后又长期研究中国文学，深受古代诗词散文以及传统美学中尚清意识的影响，因此文化的民族传统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中。他的散文朴素中见优美，平淡中见绮丽，单纯中见异彩，自然中见真挚。正如李广田所说：ldquo；在当时的作家中，有的从旧阵营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是往往带来了西欧世纪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rdquo；
　　朱自清先生是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泰斗。传统美学中的尚清意识，在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中，表现得十分突出。在他的笔下，无论何种题材，何种文体，都能转化为优美动人的散文。在抒情、议论、描写人物，甚至在表现音乐歌声等方面，都可以看到朱自清先生的尚清审美倾向。
　　（荷塘月色）是人们至今仍然喜爱的脍炙人口的抒情佳作。它之所以让人百读不厌，就在于朱自清先生用清雅幽静的文字，将一个原本是平凡的寂静的荷塘，赋予了勃勃的生机。虽然也委婉细腻地道出了朱自清先生仿徨、烦闷的心情，但文中的情与景的交融，犹如山水画卷，令人清心沁脾。
　　淡淡的月光如清澈的流水，静静地泻在田田的、层层的荷叶上；静静地泻在白色的、零星的、袅娜的、羞涩的荷花上；静静地泻在灌木和柳树上，留下参差斑驳弯弯稀疏的倩影。仿佛牛乳洗过的叶子与花朵，在薄薄青雾的萦绕下，做着笼着轻纱的梦。ldquo；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rdquo；整个荷塘ldquo；新rdquo；、ldquo；清rdquo；、ldquo；秀rdquo；、ldquo；淡rdquo；、ldquo；稚rdquo；。在这如诗如画的荷塘月夜美景中，何人能不ldquo；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rdquo；呢！
　　在文章中，朱自清先生使用了大量的叠音词，同样体现了他的尚清审美倾向。如淡淡、田田、层层、亭亭、脉脉、缕缕、静静、薄薄、高高低低、远远近近、隐隐约约等等，这使得行文的气势变得轻柔舒缓，更加营造了清雅幽静的氛围。
　　类似这样的抒情散文还有（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朝晖的一月）、（扬州的夏日）、（看花）、（春）、（威尼斯）、（莱茵河》、（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绿）等。
　　（匆匆）的目的在于警世醒人，劝人懂得光阴易逝、人生短暂，珍惜时间。一般应该是板起面孔，表情严肃。但就是这样一篇说教味很浓文章，朱自清先生以流动的笔触，将情融入景，让人们在绘画美和诗意美中得到陶冶。
　　ldquo；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rdquo；篇首这三个排比句，虽然暗示了时光流逝的踪迹，但展现在读者面前的ldquo；燕子、杨柳、桃花rdquo；，却是一个鲜活的春天。文中的太阳，已经不是普通意义的自然景物，它已融入了朱自清先生的主观情感，形神兼备。ldquo；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rdquo；。那ldquo；逃去如飞的日子rdquo；，如ldquo；被微风吹散了rdquo；的ldquo；轻烟rdquo；；如ldquo；被初阳蒸融了rdquo；的ldquo；薄雾rdquo；。这委婉、轻灵的格调，清幽流畅的旋律，营造了飘忽悠远的意境，使人进入了诗情画意的尚清审美境界，给予人们更多的不是消极，而是惜时进取。
　　ldquo；跋rdquo；一般是写在书籍、文章、金石拓片等后面的短文，内容大多属于评价、鉴定、考释之类，属议论文体，主要靠对作品的真知灼见和深刻论断赢得读者。但朱自清先生为俞平伯的诗集（忆）所撰写的《跋》，却没有抽象的理论分析，没有明确的价值评判，更没有直截了当的推荐与介绍。作者将这些都隐入诗化的语言和形象的描写中。让人们在清新氛围中，感受到了诗集的魅力。
　　《忆》是俞平伯回忆儿时生活的诗集，这些诗写得纯真烂漫、清新自然。朱自清先生准确地把握了其神韵，引用了俞平伯（忆》中的一句诗作为（跋）的开头，ldquo；小燕子其实也无所爱，只是沉浸在朦胧而飘忽的夏夜梦里吧了。rdquo；采用了与诗同样的情致和笔调。ldquo；梦rdquo；是导入并贯穿全文的典型意象，同时美好的ldquo；梦rdquo；自然给人以ldquo；清rdquo；的感觉。ldquo；人生若真如一场大梦，这个梦倒也很有情趣的。在这个大梦里，一定还有长长短短，深深浅浅，肥肥瘦瘦，甜甜苦苦，无数无数的小梦。有些已经随着日影飞去；有些还远着哩。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们心里。rdquo；这里的ldquo；人生如梦rdquo；就是生活，没有通常的消极情调，其中蕴含着诗人的爱，蕴含着诗人清悠的生活情趣。
　　诗人儿时的梦充满了闪光的爱，同时又是闪光的爱照亮了诗人儿时的梦，而过去的时光毕竟已经逝去。ldquo；眼见得在那隐约的朝雾里，凭你怎样招着你的手儿，总是不回到腔子里来。rdquo；为了ldquo；略减他的空虚之感，那惆怅的味儿rdquo；，又为了ldquo；爱着一切的童心rdquo；，诗人才不得不提起笔ldquo；像春日的轻风在绿树间微语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将他的可忆而不可捉的lsquo；儿时rsquo；诉给你。rdquo；这曲折有致的叙述，委婉细腻的心理透析，虽然没有一句主观评价，但却将俞平伯的写作动机清晰自然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介绍诗集的灵魂与韵致时，朱自清先生采用了这样的诗化语言：ldquo；在朦胧的他儿时的梦里、有像红蜡烛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爱。rdquo；那充满梦幻色彩的迷人的夜：ldquo；他将像小燕子一样，沉浸在夏夜梦里，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lsquo；忆的路rsquo；上，在他的lsquo；儿时rsquo；里，满布着黄昏与夜的颜色。夏夜是银白色的，带着桅子花儿的香；秋夜是铁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盏火的微芒；春夜最热闹的是上灯节，有各色灯的辉煌，小烛的摇荡；冬夜是数除夕了，红的，绿的，淡黄的颜色，便是年的衣裳，hellip；hellip；rdquo；朱自清先生以清新爽快的笔调，强调写出了俞平伯儿时生活中那充满梦幻色彩的迷人的夜，让人不用读原诗，便会感受到一颗天真烂漫的童心，感受到一种充满了温馨稚趣的爱的生活氛围。
　　如果说，丰子恺先生的画给俞平伯（忆）中的ldquo；薄薄的影rdquo；ldquo；着了颜色rdquo；，使诗的影子显得ldquo；格外分明rdquo；，使ldquo；梦的颜色加添了梦的滋味rdquo；，那么朱自清先生的（跋）则为俞平伯的（忆）谱上了清亮悠扬的曲，自然巧妙地征服了读者的心，为（忆）赢得了广大的ldquo；听众rdquo；。《歌声》让人不禁想起了ldquo；余音绕梁三日不绝rdquo；的美誉，但细细品来仍觉模糊不甚清晰，至少离身心较远。而ldquo；昨晚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lsquo；中西丝竹和唱rsquo；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rdquo；因为它ldquo；清爽rdquo；是可以触摸到的。歌声如ldquo；一个暮春的早晨rdquo；，爽人心脾。音乐如ldquo；霏霏的毛雨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rdquo；他的手感觉到了ldquo；新鲜的微风吹动rdquo；，他的脚感觉到了ldquo；经了那细雨rdquo；，变得ldquo；滑腻可爱rdquo；的雨道。ldquo；微雨偷偷洗去了rdquo；花园里做着ldquo；清梦rdquo；的群花的尘垢，ldquo；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rdquo；，有ldquo；恬静的红rdquo；、ldquo；冷落的紫rdquo；、ldquo；苦笑的白与绿rdquo；。音乐如ldquo；涓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rdquo；，吹来了ldquo；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rdquo；，还有ldquo；清新的蒸气rdquo；。这些朴素、淡雅、清爽的语言，表达了富有朝气的青年诗人的内心世界。
　　（阿河）与（女人）等散文中，都有关于人物的描写，同样给人以清爽、清秀的感觉。
　　阿河ldquo；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争灵的曲线。rdquo；她的两颊ldquo；白中透着微红，润泽如玉rdquo；；她的皮肤ldquo；嫩得可以掐出水来rdquo；；她的眼睛ldquo；像一双小燕子；老是在淞淞的春水上打着圈儿rdquo；；她的笑脸ldquo；像一朵桃花。rdquo；，微笑时便是盛开的时候；她的头发如纯丝，柔软而光滑。
　　在（女人）中，作者看到了ldquo；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rdquo；仿佛看见了ldquo；安琪儿rdquo；；ldquo；在暮霭四合rdquo；的湖上、艇里ldquo；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rdquo；她们成了ldquo；湖之女神rdquo；；ldquo；淡月微云之下rdquo；的桥上，相依的十来个姑娘，ldquo；朦膝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rdquo；，她们是月姊儿的化身。
　　这些描写虽然没有一个ldquo；美rdquo；字，但朱自清先生对自然环境和人物的野趣与美趣，无不体现了一个ldquo；清rdquo；字，恰如ldquo；清水出芙蓉，夭然去雕饰。rdquo；
　　ldquo；以清为美rdquo；是中国许多文学家的自觉追求，也是一项重要的文学创作原则。苏东坡有句名言：ldquo；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瘦，无竹令人俗。rdquo；文学创作如果离开了ldquo；清rdquo；，定会像枯枝旱土，没有丝毫的绿色，没有丝毫的生机，可以说，ldquo；清rdquo；是对人心灵的安慰与滋润。虽然世隔半个多世纪，但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仍像一片清绿、一掇清泉、一盏清茶、一缕清风，给在紧张节奏中工作生活的现代人们，带来了宜人的ldquo；清爽rdquo；与ldquo；清悠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