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火药在中国发明以来,对火药的研究便成了一门世界性的学问。研究者将镜头的焦点往往集中在火药的发明年代、流布,以及由火药而引起的燃烧性火器制作方面,对烟火的研究似乎不够。记得李约瑟博士曾深有感慨地说过:至今没有人写出关于中国烟火的准确历史。笔者有感于此,故不揣谫陋,以近年搜集来的烟火史料,排列对照,加以分析,认为只有把宋元明清时期的烟火发展轨迹、概貌弄清,才有可能写出一部较为准确的《中国烟火史》来。 一hr宋元,是烟火发展并奠定各项基础的青年时期。 学者们对这一时期的烟火史料进行了网罗,作了不少精辟的论证,但是,迄今为止,宋代烟火史料中尚有一段相当重要的,完全可以说是标明宋代烟火已达到相当高水平的文字,却被长时间地遗漏了,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笔者现就将洪迈《夷坚志》补卷第二十《神霄宫醮》这条史料转录如下,以填补这一缺失: 林灵素于神霄宫夜醮,垂帘殿上,设神霄五青华帝君及九华安妃韩君丈人位。至三鼓,命幕士撤烛立帘外,初闻风雷绕檐,若有巡索,继见火光中数轮离地士许翔走,空中仙灵跨蹑龙鸾,环佩之声铿然可听。俄闻云间传呼内侍姓名者,全类至尊玉音,掷下所书符箓,墨色犹湿,已而寂然如初。始复张烛,先列酒满大银杯,至是罄无余沥,果盘壳核满地。是时都人相传灵素神异,虽至尊亦敬叹,不知所以然。葛楚辅丞相云:绍兴末年,湖州旌林曹巡检,京师人,故隶名宿卫,能谈宣和旧事。尝言郑太师家命道士章醮,别有道人来,哂其无术,请郑扫洁廷宇,先期斋戒,盛具铺列。明日初夜,家人肃立廷下,内外警欬不闻。忽仙乐玲玲,从空而来,乘彩云下至祠所,伶官执笙箫合乐于前,女童七八人,履虚而行,歌舞自若,而神官仙众逍遥于后。顷之,云烟蔽覆,对面不相见。一大声如净鞭鸣跸,随即寂然,道人不复见,供器皆用金银,并无一存。郑氏知堕术士计中,又畏禁中传说,谓其夜祭神,不敢诵言。盖此夕为奸诈者,尽散乐也。烟云五色者,以焰硝硫黄所为,如戏场弄狮象口中所吐气。女童皆踏索踢弄小倡,先系索于屋角兽头上,践之以行,故望见者以为履空。其他神仙,悉老伶为之,巡检亦个中人也。然则神霄之事,疑若此云! 这条史料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它披露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作为火药的主要成份,焰硝、硫黄的知识及制配方法,已被普通百姓所了解,所掌握,等于证实了北宋甚危险骇人的吐烟火等表演。不像有的学者认为的那样,宋代的烟火的出现不是由于纸扇松香而造成的,而是由焰硝即硝石与硫黄(还有木炭)均匀混合,装置于器具,点火施放,遂形成对面不相见,和伴有一大声如净鞭鸣跸的声响效果。在公元11世纪,中国人就能够如此潇洒像演戏一样地利用烟火进行诈骗活动,这确是具有划时代意义,无论从技术角度还是从文明角度,都可以最高成就载入世界编年史册。 可是,烟火的出现,并未马上运用于较为实用的军事等领域,只是作为一种眩人耳目的新鲜玩意儿应用于庆典、节日里。北宋首都东京上元灯节时,大宗娱乐节目是添许多烟火,商店也都歇业,纵人去看烟火。可惜的是,出现在话本小说中的此类烟火未写明其种类和构成。但是,从曾公亮的笔下我们寻觅到了烟火的真实痕迹。据曾公亮记述,北宋有六种烟火类的火器,它们是火球、引火球、蒺藜火球、霹雳火球、烟球、毒药烟球(假如再算入制法不同但作用相同的煅烧性火器铁嘴鹞、竹火鹞,那该有八种之多)。 笔者认为,这六种燃烧火器,除却其中的蒺藜、毒药等杀伤、窒息的作用外,均可视作烟火类火器。试以霹雳火球的成份、制作和使用来看:先将火药同铁片一类的杀伤物拌和,然后用多层纸裹上封好,糊成球形硬壳,待其干固后点燃使用。烟球则纯粹是用火药制造烟雾,以迷乱人的视野。这正像北宋末年众多伎艺汇演时,忽作一声如霹雳,烟火大起,人面不相睹的效果类似。如《朱子语类辑略》卷八中的一句话:如装鬼戏,放烟火相似,只遮人眼。也就是说,运用霹雳火球、烟球的原理、方法,制造烟火在当时已是很普遍的了。 从曾公亮的记述中,我们还可以得知:发射燃烧性火器,是将它放进炮即抛石机的甩兜中,再用烧红的通锥、钩锥或烙铁,透入球壳,然后抛射出去,瞬间,球内火药由烙烧的球壳引燃发火,于是,燃烧性火器的发射也就成功了。北宋时专门发射燃烧性火器的炮就有14种之多,它们是炮车、单梢炮、双梢炮、五梢炮、七梢炮、旋风炮、虎蹲炮、拄腹炮、独脚旋风炮、旋风车炮、卧车炮、车行炮、旋风五炮、合炮等。 由于这些炮具备向上抛射很高的功能,也同样适用于大规模的庆典活动。北宋大型园林艮岳告成之际,特举行烟火晚会祝贺。其燃放场面就是:烟火起于岩窦,火炬焕于半空。这种烟火明显不同于伎艺表演中的就地放烟火之类,它能升入艮岳假山腰径百尺那样的高度,乃至天空中爆炸燃烧,当然属于大型发射器具炮。 还有史料可以佐证,南宋临安州府每年春季检阅军伍活动,试炮放烟是例行的一项。每逢八月十八日观潮时,都统司也要在潮来之前布置部队,乘战舰,于水面往来,施放五色烟火炮。一时黄烟四起,人物不能相看见。以上可知,用炮放大型烟火,在两宋期间已不可缺少。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自北宋起,已能燃放色烟、声响兼具,有人物形象的烟火了。其燃放过程可以从宋话本《灯花婆婆》窥见大概:吹得那灯花左旋右旋,如一粒火珠相似。养娘笑道: 夫人,好耍了,烟花儿活了!话犹未了,只见那灯花三四旋,旋得像碗儿般大的一个火球,滚下地来。咕的一响,如爆竹之声,那灯花爆升,散作火星满地,登时不见了,只见三尺来长一个老婆婆。 这灯花婆婆,可以视为宋代初期人物烟火的一个样式。 南宋时此类烟火则更进一步,火戏儿已开始与烧烟火、放爆仗、药法傀儡相并列。其样式为钟馗捕鬼之类,内藏药线的大型屏风烟火,一次点放,能达到百余不绝的地步。这种含有多种人物场景,提高市民欣赏趣味的烟火,传递出了烟火戏的早春讯息的来临。 此外,在异彩纷呈的艺林,药发傀儡颇有市场,否则,李外宁药发傀儡绝不会列入《东京梦华录》中。在东京四月八日浴佛节,曾展示过药发傀儡的生动性,迎拥一佛子,外饰以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其中不知何物为之。唯高二尺许,置于金盘中,众僧举扬佛事,其声振地。士女瞻敬,以祈恩福。或见佛子于金盘中,周行七步,观者愕然。今之药傀儡者盖得其遗意。加之傀儡演出,或见端严奇特,或见丑陋不堪,动转行坐,青黄赤白,可谓如真无二,百怜百悼,以此推及药发傀儡,自然烟云声响俱全,形象必然妙趣横生。 在南宋,这种药发傀儡在临安七十余种的大小全棚傀儡中仍占有一席之地,这表明药发傀儡是很受市民热爱的。至于其他烟火样式,起轮、走线、流星、水爆等,已达到了不可指数的程度,在民间普及开来。如作为一种小商品出售的药线,临安市民将它买来放风筝用,赌赛输赢,输者倾折三二两药线,每日如此。 诚如潘吉星先生所言: 药线是引爆或串连烟火、爆仗、火箭装置的重要部件,由含硝量高的固体火药制成。它可控制起爆时间,提高使用火药装置的安全性。没有药线,就谈不上制造烟火和火箭。 而药线在临安市场上到处可见,市民们对药线的作用谙熟,能把它运用到最为一般的娱乐活动中,这意味着制造含硝量高、含硫量低的固体烟火的技术条件、社会氛围已经十分成熟。 此外,南宋已出现应召受雇于人而呈艺的专职烟火师。南宋詹无咎生动地描写了烟火艺人高超的水平: 龟儿吐火,鹤儿衔火。药线上,轮儿走火。十胜一斗七星球,一架上,有许多包裹。 梨花数朵,杏花数朵。又开放,牡丹数朵。便当场好手路歧人,也须教,点头咽唾。 BLOCKQUOTE 这种出神入化的烟火伎艺,在元代继续发展,近年来,被学者们反复征引的赵孟頫的《赠放烟火者》诗,亦相当生动地层示了元代烟火的水平,可使人不解的是,在国内元代典籍中却极少找到烟火的轨迹。记录元代文娱生活最为繁盛的大都的《析津志》中,只有一处提及烟火。假如大都不是首都的话,恐怕这一处也不会有。 笔者为此作过努力,但所获几近空白,只在陈元靓的笔下找到一条线索,其文云: 玄参三两,用蜜一两,水二升,慢火煮干,入瓮合理,露地五日,取出。入焰硝一钱,重同研,〔月煞〕干,以栀黄纸包,捻作线焚之,绝肖梅花。 这是宋代药线的余韵,类似今天的滴滴星,应算是烟火的一种。 从事物的发展规律来讲,元代烟火似应在宋代的基础上有所进步,可是为什么有关烟火的记载却少于宋代?较为可行的解释是元代战争连绵,尤其是元代的西征,攻坚克锐,这样就使元统治者将火药主要投入征战上,而不可能像崇尚文化的北宋和偏安一隅的南宋那样,将火药的大部分投放到娱乐性的烟火之中。因为,制作烟火必像制火药一样,获得了烟火的秘密也就等于获得了制火药的秘密,所以,元统治者对制烟火控制很严,使之较少被频繁公开地燃放。 但不能因此说元代就没有烟火了,更不能因此说元代烟火水平要低于宋代。反之,根据已有的烟火相同于火药制造的原理去推断,元代烟火丝毫不弱于宋代的烟火。元代中国周边国家,不都是从中国获取火药的吗?如高丽王朝的军事科学家崔茂宣,就是向粗知焰硝采取方法的元代商人李元谘问,才掌握火药技术的。自此,高丽国始设火〔火甬〕都监,煎取焰硝,当时能制造的火器达17种之多。其中当然不乏烟火品种,或者在一定程度上说,这17种火器均具烟火性质。 特别是在《元史》上,还有着这样的踪迹:至正十年(1273),阿拉伯人亦思马因,随元军攻打襄阳城。由他督造了能射150斤重的火药包的投掷机,即人们通常所说的襄阳炮,或西域炮、回回炮这种大炮抛射火药包力量是很大的,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人地七尺,使宋军极为恐慌而降。当时制造类似襄阳炮的工匠还有伊拉克人阿老瓦丁,他与亦思马因同时应元世祖之召,从各自所住国家来到北京试炮。 这就告诉了我们,当时元代中国的火药技术知识是流传很广泛的。不难想见,这种用抛石机发射的火药包,当然也包含有自宋以来的烟球、火球之类的燃烧性火药器,它当然也可以移于烟火的施放。而后来的烟火戏之所以把襄阳炮当成长久的保留节目,无非是从烟火的视角去看待它,是着眼于这种巨炮所包容的烟火性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