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商人诗及所反映的商品经济

　　关键词：六朝  商人诗  信息  商业
　　六朝商人诗的作者，上有帝王、达官显贵，次有寒门士子，下有贱类商人、烟花女子等，包括不少社会群体，可谓繁庶。而其内容，不外富商巨贾的寻欢作乐以及士人对财富的向往与垂涎，从美学角度看，似无甚可称；然就经济尤其商品经济史料而言，其所蕴藏的信息，确很有探究价值，本文特作尝试。
　　一
　　六朝商人诗传递出的第一个信息是：商人社会地位的变化。
　　在我国，自私人商业出现以来，＂抑商＂、＂贱商＂之说，不时有之。西汉以前，主要是经济制裁，如商鞅变法，从税收、价格、经营范围等方面制造困难压制商人；③秦始皇曾将＂贾人＂和＂治狱吏不直者，诸尝逋亡人、赘婿＂等谪发远征或戍边，将商人与罪犯等同④，不过那仅是一时一事的临时措施，而不是将商人统统当作犯人。但自汉初，先是高祖刘邦明令＂禁商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接着惠帝刘盈、，高后吕雉又禁止＂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宦为吏＂⑤，从政治歧视、经济打击两方面抑商以来，商人便在法律上划入了贱类：晋时更强制＂侩卖皆当着巾，白帖额，题所侩卖者及姓名，一足着白履，一足着黑履。＂⑥这种人格歧视使商人在法律上的地位更为卑下。然而正是在这时，在门阀世族鼎盛、一切讲究门第的六朝，作为贱类的商人在诗人笔下却是另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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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文＂六朝＂指三国至隋南北两方。
　　②[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48《估客乐》、《三洲歌》，台湾《四库全书》本。
　　④《汉书》卷49《晁错传》。
　　⑤《汉书》卷24下《食货志》下。
　　⑥[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828，引《晋令》，中华书局影印本。
　　1．称商人为＂达人＂、＂贤达＂甚至＂君子＂。把经商作为人生的志趣和追求
　　谢灵运另有《会吟行》，也曾提到范蠡。诗云：＂自来弥世代，贤达不可纪。勾践善废兴，越叟识行止。范蠡出江湖，梅福人城市。＂②谢灵运一再称大商人范蠡为＂达人＂、＂贤达＂，对他的＂出江湖＂念念不已，折射出世家大族当时的共同心态，即商人不贱，而且贤能通达。谢灵运在辞去永嘉(治永宁，今浙江温州市)太守，回到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老家经营自己庄园时，除在北山新建居宅及农田水利外，又积极规划手工作坊，③这不就是＂志期范蠡之举＂吗?
　　再如庾信的《对酒歌》云：＂人生一百年，欢笑惟三五。何处觅钱刀，求为洛阳贾。＂④庾信华望贵族后裔，门第观念极强，对寒门出身的开国之君陈霸先都有些瞧不起，称其为＂无赖之子孙＂。⑤庾信在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义城县侯，拜洛州刺史，这样的高位还不满足，却对＂洛阳贾＂心向往之。在庾信诗中，不时可以看到他急切的求富心态，如《幽居值春诗》：＂钱刀不相及，耕种且须深。长门一纸赋，何处觅黄金。＂《西门豹庙诗》：＂君子为利薄，达人树德深。＂⑥传统的道德行为规范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⑦而如今＂为利＂也是＂君子＂，与＂达人树德＂等同，各人有各人的奋斗目标和生活方式。谢灵运称商人为＂达人＂、＂贤达＂，庾信以＂为利＂为＂君子＂与＂达人＂等，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2．商贾与仕宦只是谋生方式不同，不见贵贱之分
　　著名诗人鲍照，出身寒门，在他的诗中也不时流露出对商人的属意。他的《行药至城东桥诗》，述他一大清早在历城(今山东济南市)东郊桥上行散时的所见情景，从通衢大道飞扬的尘土中，他看到：＂扰扰游宦子，营营市井人。怀金近从利，抚剑辞远亲。争先万里途，各事百年身。＂⑧坦途通路中人来人往，而鲍照看到的却只是＂游宦子＂和＂市井人＂，他们或抚剑辞亲，或怀金从利，争赴万里之途，其实都是为了各自的百年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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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2，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②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2，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③谢灵运：《山居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影印本。
　　④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周诗》卷2。
　　⑤《周书》卷41《庾信传》。
　　⑥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周诗》卷2。
　　⑦《论语·里仁》，《十三经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
　　⑧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9。
　　相同的观念又见鲍照的《观圃人艺植诗》：＂善贾笑蚕渔，巧宦贱农牧。远养遍关市，深利穷海陆。乘轺实金羁，当垆信珠服。居无逸身伎，安得坐梁肉。＂①鲍照再一次将＂善贾＂与＂巧宦＂并举，无论是＂遍关市＂还是＂穷海陆＂都是为坐食梁肉的逸身之技。显然，在鲍照眼中，商贾与游宦平起平坐，无贵贱之分，只是谋生方式不同而已；养蚕、打鱼、种田、放牧才是可笑、可贱的，只能豆羹粝食。
　　3．商贾见多识广，与权贵的有眼无珠，玉石不分形成鲜明对比
　　前引两诗鲍照将＂贾＂与＂宦＂并举，而在他的《卖玉器者诗并序》中，鲍照借卖玉一事对卖玉者极尽张扬而对买玉者则冷嘲热讽。《序》称：＂见卖玉器者，或人欲买，疑其是珉，不肯成市。聊作此诗，以戏买者。＂《诗》云：＂泾渭不可杂，珉玉当早分。子实旧楚客，蒙俗谬前闻。安知理孚采，岂识质明温。我方历上国，从洛入函辕，扬光十贵室，驰誉四豪门。奇声振朝邑，高价服乡村。宁能与尔曹，瑜瑕稍辩论。＂②此《诗》无疑是鲍照借题发挥以抒自己怀才不遇之愤；然就事论事，玉是高级奢侈品，有的价值连城，卖玉者必是富商，买玉者当是权贵。富商历上国，入洛、函，扬光贵室，驰誉豪门，声振朝邑，何等见多识广，盛气凌人；而权贵有眼无珠，玉石不分，和这等人根本不值得争辩。在这里，富商的气势、见识远在权贵之上，了无贱类痕迹；鲍照轩轾分明，确切无误地表明了他的倾向性。
　　4．商人在诗中作为主角。成为描述中心
　　六朝以前，在诗歌中很难看到商人的身影，更无人专写商人。前引诸诗虽也在叙事抒情中提到商人，但并非专写商人。将商人当作主角并在诗题中明白标示者，始于齐武帝萧赜的《估客乐》。《古今乐录》日：＂《估客乐》者，齐武帝之所制也。帝布衣时，尝游樊、邓，登阼以后，追忆往事而作歌。使乐府令刘瑶管弦被之教习，卒遂无成。有人启释宝月善解音律，帝使奏之，旬日之中，便就谐合。敕歌者重为感忆之声，犹行于世。＂③萧赜追忆什么往事而作《估客乐》?他在诗中自述云：＂昔经樊、邓役，阻潮梅根渚。＂④这是他早年的经历，虽也为官任职，但相对他日后的帝王之尊来说，还是＂布衣时＂之事。＂阻潮梅根渚＂，述他在梅根河阻击像潮水般涌来的敌军。这是指泰始二年(466年)晋安王、江州刺史刘子勋起兵与明帝刘或争夺皇位，其时萧赜19岁，为赣(今江西赣州市)令，他支持刘或曾在梅根河与刘子勋军激战。⑤事后，职务不断迁升，又曾出任襄阳(郡治今湖北襄樊市)太守，而樊(今湖北襄樊市樊城)、邓(今属河南邓州市)均在襄阳郡辖区内。襄阳＂北接宛洛，跨对樊、沔，为荆、郢之北门＂⑥，是抗击北魏的最前线，而樊沔地区，又常有少数族人抗争，时有战事。＂昔经樊邓役＂，即指萧赜任职襄阳太守时事。叙早年经历，不及其他，特举这两件事，表明这两件事在萧赜心中留下的记忆之深；然而无论是＂梅根渚＂还是＂樊邓役＂都事关军旅，怎么和＂估客乐＂扯上关系呢?显然与这两地商贾云集有关。＂梅根渚＂即梅根河边。梅根河源出九华山，流经石城(今安徽池州市)汇人长江。在石城境内，有利国山，出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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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9。
　　②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9。
　　③郭茂倩：《乐府诗集》卷48《估客乐》。
　　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48《估客乐》。
　　⑤《资治通鉴》卷130＂明帝泰始二年；《宋书》卷74《沈攸之传》；《南齐书》卷3《武帝纪》。
　　⑥《元和郡县图志》卷21＂襄州＂。
　　六朝以来，即以此铜铸钱，并设监管理，因监临梅根河，故称梅根监，而梅根河亦因之曰钱溪。①六朝币制紊乱，官方铸钱，民间盗铸亦很普遍，钱溪对于商贾当然有吸引力。襄阳郡属南雍州，该州之设置，是因＂永嘉之乱，三辅豪族流于樊，沔，侨于汉水之侧，立南雍州。＂②＂自晋氏南迁之后，南郡、襄阳、皆为重镇，四方凑会，故益多衣冠之绪。＂③道理很简单，豪族集中之地，自然是富商巨贾竞趋，因为富商巨贾就是专为豪族服务的；在整个社会经济萧条，民间购买力低下时期，也只有从豪族那里，他们才能获取暴利。萧赜在冒着生命危险而艰难奋战时，看到商人们花天酒地、红粉相依、过着闲逸而奢侈的生活，对比之下，情不自禁唱出＂估客乐＂也算情理中事，以至多年以后他当了皇帝还在＂感忆思往事，意满辞不叙。＂④满腹思绪既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因而命人被之管弦，正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之意⑤。
　　萧赜首创《估客乐》，然其诗只有4句；以＂估客乐＂为题，而估客为什么乐，乐在哪里，萧赜并未明白交代，只是以他事曲折隐晦地作了反衬，倒是和尚宝月走南闯北，多有见闻，熟知商贾生活、行踪，洞悉当时士人心态，对估客之乐作了具体描述：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大艑珂峨头，何处发扬州。借问艑上郎，见侬所欢不。
　　初发扬州时，船出平津泊。五两如竹林，何处相寻博。⑥
　　这是宝月笔下的估客之乐，借女子之口述估客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红粉相随相伴，相思相恋。不过这类红粉尽是烟花女子之属。试看前引第三首，只是看到大艑船头有美玉装饰，从哪来的都不知道，便问船上主人(＂郎＂)＂见依所欢不＂，而＂郎＂，寻欢之后便不辞而别，悄然离去，待＂侬＂追赶到码头，但见＂五两如竹林，何处相寻博＂。可叹可怜，而在当时世人心中，这样的男性是快活的。
　　至尊皇帝，世族衣冠，寒门士子都属意商人，对其心羡不已，很明显，六朝商人诗充分折射出商人社会地位的变化。事实上，六朝商人的社会地位确已今昔迥异，这与世风有密切关系。
　　东汉末年，政治腐败，社会黑暗，各种矛盾急剧尖锐，先是农民抗争，继有军阀混战，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世事无常，人的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整个社会没有安全感，出现两种迥然不同的思潮，一是为政治清明，社会安定，奋力建功立业，如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⑦另一是及时行乐，享受人生。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⑧而两种思潮，又往往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像曹操一世英雄，一方面＂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方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⑨不过大体上说，建安时期以建功立业为主，魏晋以后，以及时行乐为主，而且愈演愈烈，以至整个上层社会，沉溺声色，竞相奢靡，而其前提则是要有＂孔方兄＂，且多多益善。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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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元和郡县图志》卷28＂宣州南陵县＂。
　　②《元和郡县图志》卷21＂襄州＂。
　　③《隋书》卷31《地理志》。
　　④《乐府诗集》卷48《估客乐》。
　　⑤《毛诗正义》卷1《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本。
　　⑥《乐府诗集》卷48《估客乐》。
　　⑦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
　　⑧无名氏：《古诗生年不满白》，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
　　⑨曹操：《短歌行》，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
　　＂孔方兄＂从何而来呢?司马迁早已指出，来钱＂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①。史载＂秦汉以后，风俗转薄，公侯之尊，莫不殖园圃之田，而收市井之利，渐冉相放，莫以为耻。＂②＂于是竞收罕至之珍，远蓄未名之货，明珠翠羽，无足而驰，罽丝文章，飞不待翼，天下荡荡，咸以弃本为事。＂③六朝高官显宦，豪门权贵经商成风，首创《估客乐》的萧赜，在为太子时，就曾任用亲信＂度丝绵与昆仑舶营货，辄使传令，防送过南州津。＂④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武装走私。这又证明，萧赜创《估客乐》，事非偶然。
　　六朝以前，也有人对富商巨贾的僭越有过抨击，西汉晁错指斥当时商人，＂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丝履曳缟＂⑤，那时的商人，不管如何＂力过吏势＂，都需要＂交通王侯＂，即投靠或者勾结权贵，在权贵面前，他还是低贱的，因权贵并不直接从事经营；至六朝则不然，权贵亲自商贩，不少人是亦官亦商。南方情况，已如上述，在北方，许多商人以有钱而直接进入官场。史载北齐后主＂官由财进，狱以贿成＂，＂于是州县职司多出富商大贾，竞为贪纵，人不聊生。＂⑥淮阳王、尚书令、录尚书事和士开掌权以后，＂富商大贾朝夕填门，朝士不知廉耻者相附会，甚者为其假子，与市道小人同在昆季之列。＂⑦＂富商巨贾＂与＂朝士＂称兄道弟，在此前也是不曾有的，六朝商人社会地位事实上的提高昭昭然，而商人则在这样的人文环境中走上了圣洁的诗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