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骈文分析

　　日本与中国长期互相交往。司马迁《史记》提到秦末徐福东渡之目的地，中日史家均认为即日本，当然仅是传说。东汉王充《论衡》之《儒增》篇、《恢国》篇都提到周时倭人贡鬯（读畅）草。江户时代出土文物中有汉光武帝于公元57年赐给倭王的金印，上刻汉委奴国王五个汉字，可见汉字输入日本当在这之前。中国史籍《三国志》中有《倭人传》，稍后成书的《后汉书》有《倭传》，是目前最早而详细的日本信史，比日本本国人写作的《古事记》（712年成书）、《日本书纪》（720年成书）早得多。最早输入《论语》等中国书籍是在应神天皇16年（285年），由王仁从朝鲜半岛带入日本。
　　日本早期没有自己的文字，引入汉字至迟在东汉。用日本语音来读汉字，会其义而不用其音。大约在隋初（六世纪末），开始用日本语言记汉字，借用汉字音义标示日语，从纯粹汉文体演进到变体汉文体。八世纪中叶（中唐），使用万叶假名，九世纪逐渐完善假名日本人称为和文。此后，纯粹汉文体、变体汉文体与假名共存相当长时期。明治以后，和文成为主流，纯汉体文受到忽视。不过，时至今日，日本文字中仍然保留不少汉字。
　　日本从奈良时期开始，仿效中国建立官僚体制。中国从魏晋起，官分九品，后来每品又再分正从。日本改品为位，主要官职品级如下：正一位关白、从一位太政大臣、正二位左右大臣、（俗称左右相国）、从二位内大臣、正三位大纳言、从三位中纳言、太宰卿、左右近卫大将、正四位中务卿、参议、式部卿、治部卿、刑部卿、大藏卿、民部卿、兵部卿、宫内卿、从四位左右京大夫、左右近卫中将，藏人头，正五位：中务、式部、治部、民部、兵部、刑部、大藏、宫内八部大辅，左右近卫少将，从五位上：八部少辅、各要地守臣，从五位下：八部少辅、大学头、图书头、兵库头、主计头、玄藩头，各地方守臣。六位以下从略。
　　从八世纪初开始，日本仿唐制开科举，限贵族子弟，平民不得参与。分秀才、明经、进士、明法等科。设大学寮，相当于中国的国子监，有文章生、明经生、明法生等。很多作家出身文章生。日本科举制实行了三百年，至十世纪终止。了解这些历史知识，对于了解日本古代文学家生平经历和思想感情有密切关系。关于日本汉文学史的分期，日本学者猪口笃志（19151986）教授和中国陈福康教授都主张分为王朝时代、五山时代、江户时代、维新时代。还有学者分为翰林时代、丛林时代、儒林时代、士林时代。本书只介绍日本骈文，集中于王朝时代后期，相当于中国唐宋。而相当于元明清时期的骈文较少，故不按朝代分期，而以作家生年为次序。
　　在中国古籍中见到的日本人写的文章，最早是倭王武《遣使上宋表》，见沈约《宋书蛮夷传》（作于刘宋顺帝昇明二年，即478年）是一篇散文，对句很少。《唐文拾遗》收录多篇日本国王诏书，皆散文。
　　最早的骈文是圣德太子《道后温泉碑文》
　　圣德太子（574622）是用明天皇嫡子，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历史名人。592年，推古女皇即位，请圣德太子摄政。他进行一系列政治改革，颁布《宪法》十七条，（这是一篇流畅精炼的散文）提倡佛教，派出遣隋使，编纂史书。他撰写《三经义疏》，把深奥的佛理用浅显易懂的汉文加以阐述，文风简朴。596年，他写过一篇骈体游记，后人刻在碑上，称《道后温泉碑文》，（见《释日本纪》卷十四）全文如下：
　　惟夫日月照于上而不私，神井出于下无不给。万机所以妙应，百姓所以潜扇。若乃照给无偏私，何异于寿国随华台而开合；沐神井而瘳疹，讵升与落花池而化溺。窥望山岳之岩崿，反冀子平之能往。椿树相荫而穹窿，实想五百之张盖；临朝啼鸟而戏叶，何晓乱音之聒耳。丹花卷叶而映照，玉果弥葩以垂井。经过其下可优游，岂悟洪灌霄庭。意与才拙，实惭七步，后之君子，幸无嗤笑也。
　　全文共151字22句，组成六个对句：或八言、或七言、或六言单句对，或十七言、或十八言双句对。只有六句是散句，没有四六双句对。除个别文字有误或脱落难解之外，对仗相当工整，并且注意色彩、数字相对，显示雕琢功力。文末以魏陈思王曹植自比，地位切当。陈福康指出：可见东汉张衡《温泉赋》的影响，其中提到子平即张衡。张赋中有观温泉，浴神井句，正是这篇碑文中浴神井的出处。北周的庾信、王褒也都写过温泉碑文，也可能为作者所知。但此碑文将日月比作佛德，将神井比作净土、寿国之池水，可见是以佛教思想为根柢，当为其创造性之所在。据知这是今存日本的第一篇汉文游记，亦即最早的纯汉文学作品。其运笔雅致缓舒，已有较高的驾驭汉语的文学描述及用典能力。
　　张衡《温泉赋》描写骊山温泉（该温泉至今仍在使用），开头一段12句，用散体文作序，中间10句是带兮字的赋体之文，最后乱曰12句是四言韵语。这篇赋与圣德太子的骈体游记在文体上有差别。王褒、庾信的《温泉碑》都是纯粹骈体，没有散句。以赞美温泉的奇特效应为主，庾信还联系到儒家的仁义、忠诚、纯孝，而不像圣德太子那样宣扬佛理。至于文字表达之精巧，描绘刻画之细致，王、庾显然比圣德太子更高一筹。
　　刀利康嗣（生卒年不详）《释奠文》
　　祭祀孔子之仪式称为释奠。日本自大宝元年（701）开始，首次祭孔，其后成为定制，每年春秋举行。刀利之文作于庆云二年（705），如下：
　　惟某年月日朔丁，大学寮某姓名等，以清酌蘋菜，敬祭故魯司寇孔宣父之灵。惟公尼山降彩，诞斯将圣。抱千载之奇姿，值百王之弊运。主昏时乱，礼废乐崩。归齐去鲁，含叹于衰周；厄陈围匡，怀伤于下蔡。门徒三千，达者七千。敷洙泗兮忠孝，探唐虞兮德义。雅颂得所，衣冠从正。岂谓颓山难维，《梁歌》早吟，逝水不停，楹奠晏设。呜呼哀哉！今圣朝巍巍，学校洋洋。褒扬芳德，钻至道神，而有灵化。惟尚飨！
　　陈福康认为：这是现今能见到的日本最古老的祭孔文。文辞简练，颇见功力。同时也是儒学东传史上的重要文献。全文31句，其中对偶22句，散句9句，属典雅的骈文。太安万侣《呈〈古事记〉表》
　　作者生平不详，723年卒，姓朝臣，名安万侣，曾任民部卿，他于和铜五年（712）奉命记录稗田阿礼口诵之《帝纪》与《旧辞》，编篡成史书《古事记》，是日本人撰写的第一部国史。上自开天辟地，下迄推古王朝，共三卷，用变体汉文写成，有些汉字用作表意，有些汉字用作表音，中国读者看不懂。但它的序文即《呈〈古事记〉表》却是纯粹而流畅的汉文，前半段为骈体文，后半段散中有骈。兹录前段如下：
　　臣万安侣言：夫混元既凝，气象未效，无名无为，谁知其形？然乾坤初分，参神作造化之首；阴阳斯开，二灵为群品之祖。所以出入幽显，日月彰于洗目；浮沉海水，神祇呈于涤身。故太素杳冥，因本教而识孕土产岛之时；元始绵邈，赖先圣而察生神立人之世。实知悬镜吐珠，而百王相续；吃剑切蛇，以万神蕃息欤？议安河而平天下，论小滨而清国土。是以番仁岐命，初降于高千岭；神倭天皇，经历于秋津岛。化熊出爪，天剑获于高仓；生尾遮径，大乌导于吉野。列舞攮贼，闻歌伏仇。即觉梦而敬神祇，所以称贤后；望烟而抚黎元，于今传圣帝。定境开邦，制于近淡海；正姓撰氏，勒于远飞鸟。虽步骤各异，文质不同，莫不稽古以绳风猷于即颓，照今以补典教于欲绝。暨飞鸟清原大宫，御大八州，天皇御世，潜龙体元，洊雷应期。闻梦歌而想篡业，投夜水而知承基。然天时未臻，蝉蜕于南山；人事共洽，虎步于东国。皇舆忽驾，凌渡山川；六师雷震，三军电逝。仗矛举威，猛士烟起；绛旗耀兵，凶徒瓦解。未移浃辰，气沴自清。乃放牛息马，恺悌归于华夏；卷旌戢戈，舞咏停于都邑。岁次大梁，月踵夹钟，清原大宫，升即天位。道轶轩后，德跨周王。握乾符而总六合，得天统而包八荒。乘二气之正，齐五行之序。设神理以奖俗，敷英风以弘国。重加智海浩瀚，潭探上古，心镜炜煌，明睹先代。
　　序文从远古讲起，列举大量日本古代神话传说，如参神、二灵、吐珠、吃剑、切蛇、化熊、觉梦、望烟等等，有的可能是借用中国古代的典故，有些用语出自《尚书》《诗经》《周易》《论语》《老子》等先秦典籍。其文体可能仿效刘宋裴松之《上三国志注表》。此表文字较长，从整体来看，骈多于散。江户后期学者斋藤正谦《拙堂文话》卷一说此表征古典雅，文辞灿然，不得以排偶之文贬之。在盛唐时代，以骈体作史论，正是文坛流行风气。太安万侣显然受到中国的影响。有些语词和典故莫名其妙，连日本人也看不懂，这是初期史学著作的通病，不足为奇。
　　大伴旅人的骈文
　　大伴旅人（665731），日本古代著名汉文学家，曾任太宰帅，经常有不少人聚会于他的府邸，赏花赋诗。《万叶集》中有《梅花三十二首》就是一次32位诗人雅集作品的汇编，该组诗的短序效法王羲之《兰亭集序》，序中称大伴为帅老，可见是他人所作。大伴本人有《太宰帅大伴卿报凶问歌》，见《万叶集》卷五，题目是编者加的。这首歌之前有序，歌之后有跋文和七言诗，是大伴旅人在获悉爱妻病故后所作。兹录其骈体跋文如下：
　　盖闻四生起灭，方梦皆空；三界漂流，喻环不息。所以维摩大士，在乎方大，有怀染疾之患；释迦能仁，坐于双休，无免泥洹之苦。故知二圣至极，不能拂力负之寻至；三千世界，谁能逃黑闇之搜来？二鼠竞走，而度日之鸟旦飞；四蛇争侵，而过隙之驹夕走。嗟乎，痛哉！红颜共三从长逝，素质与四德永灭。何图偕老违于要期，独飞生于半路？兰室屏风徒张，断肠之哀弥痛；枕头明镜空悬，染筠之泪愈落。泉门一掩，无由再见。呜呼哀哉！
　　跋文情真意挚，感慨无限，悲痛莫名，只好用佛理来解脱，同时采纳庄子白驹过隙和《礼记》三从四德的语典，看来他是三教兼修的。大伴旅人还有《梧桐日本琴歌》，作于天平元年（729年）。他把一张梧桐琴送给中卫高明（即藤原房前），并致信一封，虚构此琴化梦为女子而作文赋诗，构思新颖别致。兹录信中间一段骈文如下：此琴梦化为娘子曰：余托根于遥岛之崇峦，晞干于九阳之休光。长带烟霞，逍遥于山川之河；远望风波，出入于雁木之间。惟恐百年之后，空朽于沟壑。偶遇良匠，剖为小琴。不顾质粗音少，恒希为君之左。
　　通过梦幻，巧妙将琴拟人化。藤原收到信后，亦以诗与骈文短信作答。可见宾主对于汉文学兴致之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