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说到,陈、粟二人决定进攻黄桥。 黄桥镇位于泰州西南,背靠长江,以黄桥建立根据地,便于控制长江通道,与留在江南的新四军相呼应。 1940年7月25日,粟裕以远道奔袭的方式,率部直指黄桥。 对粟裕北渡,冷欣当然是松了口气,认为正是他把陈、粟给"打过长江"去的,可他这么一"打",把韩德勤给急坏了。 韩德勤与顾祝同不仅是苏北同乡,而且从陆军小学开始,一直到保定军校,均为同期同科同学。由于长期相处,两人的关系已经好到了能同穿一条裤子的程度,甚至于连生活习惯都基本相同。 早在从保定军校毕业时,他们就相互约定,今后不管谁发达了,都要拉对方一把。后来果然是这样,顾祝同首先仕途得意,就一直拉扯着韩德勤往前进,韩德勤能官至江苏省主席,皆得力于他这位昔日的老同学。 顾、韩对彼此的状况都很了解,顾祝同说韩德勤连苏北的治安都管不了,还真是句大实话。韩德勤名为一省主席,实际控制区不过苏北6个县,那才是他的地盘。现在新四军从江南"流窜"苏北,侵入了他的地盘,韩德勤当然不爽。他向顾祝同告状,痛骂冷欣部署无方,围了半天,还是让新四军全部过江了,真够无能。 冷欣则反驳说,围击陈、粟,本来就不光是他的事,必须得南北夹击,结果他这里攻击了,韩德勤在江北却不做准备,以至于新四军过江如入无人之境——"是你自己篱笆扎不紧,还怪我?" 韩德勤在军界混不过顾祝同,不能说是无缘无故,他这个人除了喜欢怪你怪他,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点儿什么。 "二李"在郭村战斗中吃了亏,向韩德勤报告,希望能予以支援,没想到韩德勤不但不支援,还说"二李"落败乃咎由自取——"你们战前为什么不把作战计划给我审一审?当初为什么放新四军过江?……" 都挺有道理,但说着说着,把"二李"的心都说灰了:那我们以后还是坐着看着吧,何必再做损耗自身实力的傻事呢。 粟裕打黄桥,沿途必须经过泰州,这次"二李"学乖了,韩德勤命令他们派部队阻截新四军,他们却按照与粟裕的事先约定,来了个朝天鸣枪,做戏给韩德勤看,而粟裕则佯装夺路而过。 驻黄桥镇的省保安第四旅平时就只能跟老百姓收收税,混混日子,当新四军攻进来时,身为旅长的何克谦竟然还在打麻将,惊慌失措之下,他连旅部都没回便落荒而逃。 粟裕进占黄桥,并建立以黄桥为中心的大根据地,对韩德勤来说是一个莫大威胁,但韩德勤的主力远在北面的兴化,一时鞭长莫及,只得以高姿态与陈、粟达成协议,即韩不南下,粟也不再北进。 韩德勤会一直遵守这份协议吗?怎么可能! "狼总是要吃人的",粟裕在苏南与冷欣打过交道,深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韩德勤一定在暗中调集兵力,部署进攻。 假如真的刀兵相见,被冷欣围攻的那一幕可能再次出现。 在苏北的军事力量排行榜上,日军自然排在第一;其次便是韩德勤,仅仅韩德勤的嫡系部队,便数倍于新四军。 延安总部起初也认为,苏北新四军恐怕难敌韩德勤,因此计划让黄克诚率领八路军第五纵队南下增援,并为此警告韩德勤:"韩不攻陈(指陈毅),黄(指黄克诚)不攻韩;韩若攻陈,黄必攻韩。" 八路军能远道增援,固然是好,但粟裕计算了一下,判断韩德勤在半个月内便能完成整体部署,如果八路军不能在这半个月内赶到,那该怎么办? 万不得已,只能独自把狼给干掉! 能不能把狼干掉,既取决于猎手,也取决于狼。 在苏南时,冷欣坐拥3个正规师,还有火炮,粟裕无法与之硬碰硬,这是显而易见的,韩德勤则不同,他一眼看出,韩部除数量占优外,其他方面也有很多不如新四军的地方,他完全可以集中兵力打大仗,同时也具备了取胜的一线希望。 苏北指挥部原先在扬州地区部署了部队,用以与新四军淮南第五支队联络,并在必要的时候接应五支队东渡运河,但同样考虑到五支队未必能赶来参战,为集中兵力,粟裕果断地将这些部队全部东移至黄桥附近。 如同粟裕所预料的那样,韩德勤没歇着,这头狼正在磨砺着自己的牙齿。 粟裕只是判断自己有取胜的可能,韩德勤则是根本没把粟裕和新四军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新四军在苏北的兵力为数不多,装备差,又立足未稳,之所以还能接连打下郭村、黄桥等重镇,不是新四军的水平有多高,而是苏北诸侯太过不济。 败于郭村,是"二李"的部队烂;而丢掉黄桥,就更好解释了,守黄桥的保安第四旅不仅烂,而且旅长何克谦还不是军人出身,完全不懂打仗。 韩德勤准备动用嫡系的第八十九军和独立第六旅作战。 这两支部队最早也是由江苏保安团升级改编而成,但因改编的时间比较早,无论是官兵的军事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强于一般的地方武装,向有"苏北王牌军"之称。 除了拥有"王牌军"这张牌外,韩德勤还给自己归纳了地利、人和两个优势。 韩德勤过去参加过对中央苏区的"围剿",不过悲摧的是,他的部队被红军全歼了,他本人也从师长被降为副师长。韩德勤不是不知道共产党部队的厉害,但他认为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抗战前,是在江西的群山峡谷中"围剿",那是红军的地盘,红军躲在峡谷里,你找他不见,他想打你哪里就打你哪里,同时因远离大本营,给养送不上去,也始终是让"围剿"部队头大的一件事。 苏北是他韩德勤的地盘,此处有的不是令人恐惧的群山峡谷,而是广阔平原,新四军能躲哪里去?至于给养,身在鱼米之乡,完全可以不用操这个心。 这是韩德勤所谓的地利之助。 他还给自己算上了人和之利:韩某身为苏北军政之首,所属军政人员又多为本土人士,不是乡亲,便是故旧。 韩德勤没有马上扑向黄桥,是因为他在坐等"天时、地利、人和"中的第一要素——天时。 最好的作战时间,韩德勤把它设定为9~10月间,那个时候秋高气爽、兵壮马肥,要么不出手,一出手新四军必然是不堪一击。 1940年9月3日,韩德勤准备就绪,调集人马向黄桥方面运动。 粟裕要集中兵力,韩德勤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事前他诱捕了不战而逃、丢弃黄桥的何克谦,又扣押一名有亲近新四军嫌疑的保安旅旅长,以此杀鸡儆猴,从而把"二李"等动摇不定的苏北诸侯也都拖上了同一辆战车。 另一个对粟裕极为不利的消息是,韩德勤利用洪水暴涨之机,将老黄河渡口的船只焚烧殆尽,同时加强了对老黄河、运河等水道的封锁,预定增援的八路军第五纵队、新四军淮南第五支队等部均被拖住,无法如期到达。 北渡之前,粟裕在提出"组织战斗"理论时,曾说:"可能不久以后,我们就要打更大规模的仗!"如今,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 迎战之前,粟裕先做了一道数学题,用减法。 韩部看上去浩浩荡荡,不过这只是表象,其右翼为"二李"、陈泰运,"二李"不用说了,陈泰运在新四军攻取黄桥时就挨过揍,后来陈、粟又做过他的工作,所以他的态度已经基本趋同于"二李"。 "二李一陈"基本上是出工不出力,这样右翼就可以减掉,只剩下左翼,左翼是韩德勤的主力,但总兵力不超过7个团。 把这道题做完,粟裕顿觉肩头一阵轻松。 负责指挥左翼的是第八十九军军长李守维。李守维毕业于黄埔第二期,他长期跟随韩德勤,包括当年"围剿"苏区时全军覆灭的一仗,此君也在其中,是韩德勤身边不可或缺的亲信大将。 从那道数学题的结果来看,要打韩部,主要是打左翼的李守维,陈、粟为此确定的战术是诱敌深入,即将李守维诱进来后予以分割围歼。 诱,大家都认同,关键是诱到一个怎样的程度。 1940年9月5日,李守维对黄桥以北的古溪发起猛攻。古溪正好处于黄桥和曲塘中间,相距各20余里。 曲塘是韩部的后方营地,最初陈、粟的计划是,主动放弃古溪,后退十里,使李守维完全脱离后方再予以反击。 古溪有新四军的医院和修械所,如果再往后撤退10里,得搬一大堆坛坛罐罐,部队指挥员也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挨打",有人求战心切,便向粟裕建议提前反击。 粟裕考虑了一下,觉得部队士气正高,这样做未尝不可。接着他又征询了3个纵队司令员的意见,这3个人没有一个反对,都嗷嗷叫,嚷着说出击有把握。 当天晚上,粟裕在古溪前发起反击。这是一个胜仗,李守维被歼灭了两个团,但缺点就是打得太早了些,给了对手退守曲塘的机会。 粟裕后来形容说,李守维是乌龟壳刚刚伸出一小截,一刀砍下去,没有砍到,给他缩回乌龟壳里面去了。 粟裕上一次指挥大兵团作战,还是五六年前的红军时期,他下面的指挥员,包括叶飞在内,连"打大仗"的场面都没经历过,确实得先交点学费。 不管怎么说,韩德勤苦头是吃了。接下来他改变了战术,将主力缩据水网地区暂不出击,只分兵进驻姜堰。 苏北素有"金姜堰,银曲塘"之说,姜堰四通八达,可控制运河粮道,此处一旦被韩德勤卡住,等于间接困死了黄桥。 粟裕要守黄桥,必夺姜堰。韩德勤派去镇守姜堰的是保安第九旅旅长张少华,张少华拥有6个团的兵力,他又依托姜堰南面的运盐河,构筑了以36个碉堡为核心的防御工事,并加装了电网。 张少华有6个团,粟裕的可用之兵仅有9个团,以9个团来对6个团进行攻坚,伤亡必定不小,这种不划算的买卖,很少在粟裕的考虑范围之内。 6个团太多了,能不能继续做一做减法?这次做减法的主角,粟裕希望是韩德勤本人。 他用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命令一个纵队佯攻海安,韩德勤果然中计,将姜堰驻军抽调到了海安。 张少华还有两个团,好打多了,不过要是一个个地打碉堡,36个呢,也挺费劲,粟裕为张少华量身订制了特异战术,取材于《西游记》,叫作"孙悟空钻铁扇公主的肚皮",也叫掏心战。 1940年9月13日,在夜色掩护下,粟裕组织敢死队悄悄涉水渡河。敢死队员人人手持一把马刀,或一把大铁剪,马刀和大铁剪的柄均用胶皮裹紧,用以砍剪电网。 破开电网后,敢死队避碉堡不攻,径直向姜堰街上冲去。张少华的指挥机关设在街上,他做梦也想不到敢死队会跳开先攻碉堡的程序,直接冲着他来,顿时阵脚大乱。 在指挥机关被端掉后,周围碉堡里的敌军也先后缴枪投降。 只有知己知彼,方能制定合适的战术。粟裕能把"钻铁扇公主的肚皮"这一招用到张少华身上,是因为他估计到张少华部队的战斗力不强,打巷战一打就垮。 换一个比较厉害的对手,比如日军,巷战能打,战斗力也极其强悍,你若是不打碉堡就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就只能有去无回。 虽然两战两捷,但粟裕也掂出了韩德勤的分量,后者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与张少华那样的杂牌部队不同,曾在古溪与新四军交战的韩德勤嫡系部队让粟裕刮目相看,其官兵的训练和军事技术比新四军还要好,相比之下,新四军却暴露出了新兵多、训练差的毛病。 古溪一战,新四军抓获了部分俘虏兵,在这些俘虏兵中,已有两三年作战经验的老兵很多,而在新四军里,有如此资历的老兵,都可以当连、排长了。 新四军在黄桥筑工事,一个纵队靠四五千群众帮忙,连干3天,筑出的工事还让粟裕不太满意,同样的活,韩德勤部队一晚上就能搞定。 古溪战前,新四军各纵队精神抖擞,求战欲望强烈,这也是粟裕同意提前出击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在经历两战后,参战部队已普遍非常疲劳,反观韩部,他们有汽艇,不像新四军全靠两条腿跑路,又有良好的通信联络,部队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不致过度疲劳。 若是立刻接着用兵,难操胜券,占领姜堰后,陈、粟十几次致函韩德勤,表明"只求救国有份,抗战有地",又请韩国钧等苏北名士参加调停,但韩德勤不依不饶,回电一句话:"只要新四军退出姜堰,一切均可商议,否则无谈判余地"。 韩德勤以为陈、粟必不会同意退出姜堰,他不过是拿这件事来将对方一军而已,出乎意料的是,陈、粟答应了。 "退避三舍"是一个很古老的中国故事,说的是春秋时楚晋两国发生战争,晋国国君晋文公履行诺言,令晋军避让楚军,后退"三舍"。一"舍"相当于现在的三十里,晋军退了"三舍",也就是退了九十里。 晋文公因退避三舍而有君子之名,陈、粟退出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姜堰同样得到喝彩。 苏北名士朱履先对陈毅说:"如果你们退出姜堰,省韩(指韩德勤)还来进攻,则是欺人太甚,万分无理。" 陈、粟一退姜堰,尴尬之人便成了"省韩"。对还要不要再进攻黄桥,韩德勤已经有些犹豫,韩部的一些师旅长对继续作战也无把握,但偏偏李守维犟了起来。 他说:"韩主席(韩德勤)主要管行政工作,军事上我要负责,决不能同新四军合作。我要同他们拼一拼!" 有人劝说,新四军到底有多少力量暂时还弄不清楚,但几仗下来,起码知道他们打仗是有一套的,你有多大把握和他们拼? 李守维的犟劲上来便收不住:"我不管,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在李守维的支持下,韩德勤复电陈、粟,让新四军继退出姜堰后,再退黄桥,直至开回江南。 连吃两次败仗,把姜堰都丢了,这"省韩"竟然还能吃着碗里,看着盘里,想着锅里,参与调停的人们闻知一片哗然,另一位苏北名士韩国钧怒骂韩德勤:"小子无义,天必殛之!" 韩德勤迫使新四军退出姜堰,便以为对方好欺负,然而他想错了。 陈、粟退出姜堰,是走了一步以退为进的好棋。 姜堰两翼暴露,西边是"二李",东边是陈泰运,北边是韩德勤,这三方势力要攻黄桥,随时可以从两翼的任何一个空隙南下。也就是说,掌握在新四军手里的姜堰其实是个"死镇",它不仅对黄桥起不到应有的屏障作用,还会分黄桥之兵。 在"退避三舍"这个故事中,晋文公是绝对的男一号。从表面上看,他做出"退避三舍"之举,似乎仅仅是要通过践诺来树立个人形象,在政治上收获人心,但此举更深层的意义,其实还是要在军事上实行以退为进,后发制人。 在晋文公看来,"三舍"不过是可以用来换取更大筹码的棋子而已,他把"三舍"一送,楚军主帅便轻敌了,而这正是晋军在后面的战争中能赖以制胜的一个重要条件。 韩德勤和李守维并不比古代的楚军主帅聪明多少,李守维如果不是判断新四军已经怯战,在连战连败的情况下,他那"拼一拼"的劲头就不会如此之大。 陈、粟让出姜堰,可做的文章很多。 给部队争取到了20天的休整和备战时间,这个自不用说,除此之外,还可以换得一个好的筹码,叫作:分而治之。 姜堰不是给韩德勤的,陈、粟把它送给了"二李"、陈泰运("二李一陈")。 能轻轻松松地得到"金姜堰","二李一陈"自然是喜出望外,乐不可支,马上表示愿意在暗中再次恪守中立,而韩德勤则气急败坏,认为自己受到了愚弄。 1940年9月30日,新四军撤出姜堰,通知"二李一陈"前来接防,而就在同一天,韩德勤对新四军下达了"进剿令"。 这次"省韩"似乎真的气昏了头,他撤走了长江沿岸的所有船只,连退回江南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新四军了,只求"把新四军赶到长江里去喝水"。 这个结局,粟裕在占领姜堰那天就预料到了。他当时曾说:"15天到20天内,顽军(韩部)将有大动作,这才是苏北命运的决战。" 决战意味着最后的时刻到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1940年10月3日,韩德勤调集26个团约3万余人,由李守维统一指挥,分左、中、右三路会攻黄桥。韩德勤给李守维下了军令状,限其7天攻下黄桥,歼新四军主力于长江以北。 粟裕把主力都集中在黄桥,外围只有小股部队和游击队,一经战斗,即向两侧后退。李守维由此判断新四军兵力不足,他在电话中向韩德勤报告:"新四军就是全部在黄桥也不过五六千人,弹药也少,打下黄桥不成问题。" 他说得没错,韩德勤有3万人,粟裕只有7000人,其中战斗兵如李守维所言,还不足5000人,连人家的1/5都不到,新四军即便是单独对付三路中的任何一路,都不占有优势。 面对大兵压境,有人建议出动一部分主力,先攻海安或向东发展,那样若是黄桥有失,还能找到别的落脚点,粟裕都一一摇头。 他哪儿也不去,就是要在黄桥与韩德勤、李守维死磕到底。 粟裕对官兵们说:"黄桥北靠长江,退无可退,只能破釜沉舟,我们这一仗打成平手还不行,或者小胜都太可惜,非要打个干净彻底的歼灭战不可!" 当决战来临,双方都红了眼,那种要一口吞掉对手的心都是一样的迫切。 最早逼近黄桥的是韩德勤嫡系的两大主力之一,由李守维自任军长的第八十九军。 1940年10月3日中午,第八十九军对黄桥外围阵地实施炮击,外围前哨战随即正式打响。 粟裕用于防守黄桥正面的是第三纵队,该纵队的老底子是粟裕从江南带起来的第二支队,一向以作风顽强著称,善于防守,但人数不足2000,因此打得非常吃力。 截至10月4日下午两点,第八十九军已发起7次冲锋,一度冲到了黄桥东门。 几乎所有人都体会到了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包括在后方调度的陈毅。 陈毅有一批珍贵的书籍文稿,他从皖南带到茅山,又从江南带到苏北,纵使事态再危险,都不肯舍弃,可是这时也从铁皮箱拿出来准备就地掩埋,显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即便是这种时刻,坐镇黄桥指挥的粟裕都没有起过动用其余部队的丝毫念头。他以一句古人的警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黄桥周围全是旱地,高秆作物半割半留,即便于藏匿,又利于迂回突击,除了第三纵队,其他两个纵队都被粟裕隐藏在了这些旱地之中。 他在等待猎物,那个即将露面的独立第六旅。 红军时期粟裕指挥大兵团作战,一般都是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在以多打少的同时,先选择打弱敌,现在要反过来,他必须以少胜多,自然就不能再循常规。 这一次粟裕要先打的,是强敌。 独立第六旅绝对配得上强敌这一称谓。它是苏北地区少见的中国精锐部队,旅长翁达毕业于黄埔第四期,其属下军官也多为正规军校生。全旅3000多人,装备清一色的中正式七九步枪,每个步兵连还配备9挺捷克式轻机枪。当时人们称翁旅为"梅兰芳式"部队,极言其装备之漂亮和人员之精干。 韩德勤的主力部队一般训练和军事技术都很好,之所以在实战中表现不佳,是因为自徐州会战结束后,这些部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过仗。不打仗,枪和人都会生锈,加上部队又大多驻扎于城市,官兵渐渐忘记了什么叫作艰苦,战斗力自然就会不知不觉地削弱下来。 翁旅与之稍稍不同的是,他们跟日军的周旋次数相对多一些。在日军进攻兴化的战役中,该旅曾迂回敌后,击退日军,确保了兴化不失,为此,翁达曾被蒋介石称赞为"翁虎将军"。 粟裕知道,"二李一陈"的中立带有很多投机色彩,立场是动摇不定的,如果他首战能打掉韩德勤最厉害的这个旅,就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二李一陈"及其他杂牌部队也就不敢再有所行动了。 "钓鱼"需要耐心,翁达迟迟不现身,粟裕也就始终不肯出手。 直到"浮漂"周围泛起了波纹。 李守维发起的第一次总攻失败后,翁达所率的独立第六旅也已从另一个方向逼近黄桥。 这个时候,"二李一陈"和几个保安旅都还落在后面。韩德勤于是致电李守维,指示于第二天拂晓发动全面进攻,以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 李守维和翁达立功心切,一再向韩德勤强调,离天黑还早,以两部战斗力之强,若再发起一次总攻,拿下黄桥应不成问题,至于那些杂牌,战斗力既弱,打仗又不卖力,早来晚来似乎都没关系,等他们做甚。 两员主将既都如此慷慨,韩德勤也就没有打消他们激情的道理,于是同意开始第二轮总攻。 正是这个决定,让韩德勤过后悔之莫及。 翁旅开始向黄桥北门前进,得到这一情报,粟裕立即离开指挥所,带着警卫员直奔北门而去。 粟裕技高一筹的地方,不是他没有失误,而是他能时时避免和纠正自己的失误。 古溪战斗,如果说有失误,就失误在出击过早,让对手"缩回了乌龟壳",这是前车之鉴。打翁达面临着一个同样的问题,出击早了,只能打到他的头,击不中要害,晚了,他会与李守维形成合攻之势,同时在周围窥测动静的"二李一陈"甚至是土匪,都可能借机争着扑杀过来,到时黄桥将面临着一个被众豺分食的可怕局面。 侦察员报告,翁旅从高桥南下,前锋已进抵黄桥以北五六里处。 为了进一步搞清敌情,粟裕亲自登上北门的土城制高点,他看到在北面五六里处的大路上,有许多老百姓惊慌地向西南方向奔跑,由此判断翁旅前锋确已到达。 敏锐的直觉和精到的计算,是指挥者不可或缺的两大技能。粟裕用最短的时间心算了一下:翁旅采用一路行军纵队前进,他们有3000多人,假设两人之间的距离为一米半,将是一个长达八九里的长蛇阵。 翁旅的出发地是高桥,从高桥到黄桥,路程约15里,其前锋既然离黄桥只有5五里,那么后卫团一定也已离开高桥,也就是说,这个长蛇阵完全进入了新四军的伏击地段,此时出击,正好可以予以拦腰斩断。 决心已定,粟裕要通了陈毅的电话:"敌人已经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我看可以动手了。" 陈毅沉吟着:"还是再等一等。" 粟裕坚持:"不能再等了,再等就会错过时机!" 陈毅同意了:"那就听你的。" 放下电话,陈毅即向伏击部队下达了攻击令。 对翁旅,陈毅采用的是"黄鼠狼吃蛇"战术,即多路突击,将翁旅咬成几段,分开来吃,并首先击其头部。 假如李守维、翁达不急于求成,等到第二天再攻,抑或者,"二李一陈"不存异心,快速前进,这一切原本不会发生,因为"二李一陈"等部原先的使命,就是为第八十九军和独立第六旅做侧翼掩护。 当翁达意识到这一切时,已经晚了。 翁达很有作战经验,在部队被截成几段后,他迅速将能控制的部队收缩到土墩和村庄固守,同时命令后卫团猛扑高桥,试图为全军打开退路。 这是粟裕预料得到的。 新四军一部早就从侧翼迂回至翁旅后方,一举占领了高桥,而后卫团很快也遭到包围,翁旅乱作一团。 按照粟裕的要求,对翁旅旅部的包围圈第一个缩紧,困守村庄的翁达下令架设电台,摇机员却连人带机不知去向。无奈之下,他只好让通信军官带着传令兵去找李守维求援。 1940年10月4日,晚上10点,李守维得到了翁旅被伏击的消息。 李守维久历戎行,与翁达一样有着处变不惊的决断能力。根据战场态势,他立即判断出,粟裕既把大量主力用在翁达方面,黄桥守军必少,正是乘势而攻的好时机。 李守维做出了一个看似反常的决定,他没有径直去援救翁达,而是连夜调整部署,向黄桥东门发起全力一击。 1940年10月5日拂晓,他把军部、师部、旅部的火炮全部集中起来,从各个距离和角度对黄桥进行轰击,第三纵队在东门所筑工事大部被毁,部队伤亡很大。 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八十九军主力以营为单位实施集团冲锋,其前锋部队突进东门,手榴弹已经能甩到黄桥街头,形势变得十分危急。 粟裕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他的兵力实在太少,所以事先并没有准备预备队,城里只有一些后勤人员和伙夫可用。 对于大兵团作战来说,没有预备队很可怕,这也就意味着在情况危急的时候,你手中空空如也,没有一件可用于反击或保命的称手兵器。 李守维确实老到,在他和翁达都即将走上悬崖之前,他反过来又将对手逼入了死胡同——如果粟裕急调城外的一、二纵队回援,且不说围歼翁旅的计划可能功亏一篑,黄桥也未必就能保住。 偶然因素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往往会令人瞠目结舌。黄桥地下党的一位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跑来向粟裕报告:江南部队增援来了。 这真是救星,不过作为救星的增援部队离黄桥还有20里,而且人不多,只有一个营,即老四团第三营,也就是当年粟裕带到皖南参加整编的游击总队。 老部队给粟裕带来了灵感,他急中生智,赶到东门附近,在激烈的对射中振臂高呼:"江南来了几个团增援我们!" 这是一句谎言,但就是这句"望梅止渴"式的谎言,令守军士气大振。有拼命三郎之称的第三纵队司令员陶勇当即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挥舞着一把缴获的日军指挥刀,率部反击,硬是将敌军驱出东门,然后又用机枪将东门死死封住。 第三纵队仅占粟裕所有主力部队的1/4,用1/4来为其他的3/4扛起重担,且无预备队,这是粟裕在黄桥之战中运用最大胆也最冒险的一招,突破了他历次指挥作战的惊险系数,对于粟裕来说,其面临的压力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大。 能够闯过这道关,粟裕把它归结为年轻的力量。 新四军阵营,指挥员全都是20多岁、30多岁的人,从基层开始,3大纵队的几个司令员,叶飞26岁,陶勇27岁,王必成28岁;再到高层,粟裕33岁,陈毅最大,也还不到40岁。 韩德勤阵营则是另外一种情形,需要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数:韩德勤已49岁,他的两员主将,独立第六旅旅长翁达42岁,年纪最小的李守维才与陈毅年纪相当。 搏杀战场,需要激情,需要干劲,需要一大批能够豁出去大干一场的年轻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韩德勤输得并不冤枉。 在东门转危为安的同时,围歼翁旅一役已经尘埃落定。 进攻部队在村庄里发现了一具高级军官的尸体,他手持短枪,枪口朝向自己,看来是自杀的,身边还有一件风雨衣,上面绣着"翁达"二字…… 翁旅被歼,使第八十九军完全陷于暴露和孤立,战场局面大变,粟裕完全掌握了主动权,他通过迂回,截断了李守维的归路。 合围已成,粟裕预定于当天下午对被包围的八十九军发起总攻。 就在总攻令下达他接到密报,得知韩德勤已派8个团前来增援。凭借对韩部兵力构成的了解,粟裕判断韩德勤不可能还有这么多可增援部队,不过在翁旅被歼、八十九军也被包围的情况下,韩德勤舍出老本,派上两三个团还是有可能的。 两个人角力,胜负即将分出,这时候最怕对方的帮手加入,何况还是两三个团的生力军。 最好是提前出手,在援军到达前就实行总攻,但一、二纵队已经出发,再要派人去传令,显然来不及了。 战争的智慧就像打开闸门之后喷涌而出的水,电光火石之间,粟裕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妙招,他命令三纵队以小部队方式向八十九军实行佯攻。 八十九军已成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拼命还击是必需的,一时枪声浓密。 战场之上,枪声就是信号。一、二纵队听到后,立即心领神会,提前发起攻击。 粟裕让陶勇率三纵队全部出击,他告诉陶勇:"这次韩德勤要输得连裤子都得送进典当铺喽。" 八十九军兵败如山倒。师长孙启人被俘后说:"我看过《霸王别姬》的戏,有十面埋伏,四面楚歌,我今天尝到的滋味,比那还要严重得多。" 经过一夜激战,八十九军主力大部被歼,李守维本人也坠马落水,淹死在一座叫作"挖尺沟"(曾被误称是八尺沟)的河中。 黄桥一战,韩德勤的八十九军及独立第六旅几乎全军覆灭,韩德勤只率千余人逃回兴化。作为败军之将,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连蒋介石和何应钦都对他失去了信任,而新四军则控制了黄桥以北直至盐城的全部城镇。 黄桥一战陈毅,粟裕指挥新四军苏北指挥部实际以5000兵力战胜国民党韩德勤装备精良的三万之众,歼敌1.1万余人,取得了黄桥决战的胜利,奠定了苏北抗战的大局,黄桥之战的胜利,不是新四军几千人的胜利,而是几十万军民共同战斗的胜利,这个功劳不仅记在新四军身上,还要记在几十万军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