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jiǎn）（一）状元下海，平地惊雷 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 慈禧闻此大惊，急匆匆从颐和园移驾紫禁城，满朝官员皆出城迎驾。当日，恰逢暴雨，路面积水颇深，文武百官个个跪拜在路旁，衣帽尽湿，两膝泡在水里，雨水顺着顶戴花翎上的红缨流了下来，就像一股股鲜红的血水...... 跪拜官员中，有一位是张之洞的堂兄张之万，已年过八十，久跪不能起身，慈禧乘轿经过众官时，竟连眼皮也没有抬过一下，眼前视若无物。 百官之中，有一人目睹此景，心死如灰。多年后，他说：＂就在那一刻，三十年科举之幻梦，于此了结＂。 其实，满朝文武最不应该有这种念头的就是他了，因为在三个月前，他刚刚＂大魁天下＂，成了本年恩科取士的状元。而更让人瞠目的是，一年后，这个叫张謇的江苏南通人宣布放弃仕途，转而去做一个商人。 你要知道，自从唐太宗李世民开科取士，站在城楼上得意的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1000多年间，殿试折桂是中国书生一生中最大的荣耀。正所谓＂春风第一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此刻，张状元却放弃这种天大的荣耀，要去下海办厂，要去做一个＂贱商＂，要去做被视为＂世间末业＂的工商业，这对当时的中国社会来说，简直是疯了的不可思议。这相当于在天下士人心中重重砸下了一个大锤，其震撼效果，难以形容。 话说回来，张謇为什么要下海？ 其实，张謇经商的动机，与赚钱无关，只与国事有关，这个国事就是＂甲午战争＂的失败。 自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尽管还经历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及中法战争，虽然都是战败国，但最后的尊严仍未丧失。 而甲午战败却是半个世纪以来，中国遭遇到的最大失败，而且是最具耻辱性的失败。大清朝堂从此自信心丧失殆尽，因背负巨额赔款，政府的独立财政破产，靠向西方大国举债度日。中国上下，开始是瞠目结舌，然后是悲愤激狂。 甲午战败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转折时刻，所谓＂一战而人皆醒矣＂。我们以前是多么风光无限，活在宇宙的中心，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何等威风，但在这一刻，国人心底的＂骄傲、自信＂碎了一地，稀碎的碎！ 梁启超说：＂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则甲午一役始也。＂这种深入心脾的忧郁激愤心情和耻辱无奈的感觉，大约是中国人几千年来从来不曾有过的。 便是在这种历史性的悲凉时刻，三个中国知识分子，各自做出了自己一生最重要的选择：37岁的康有为选择了变法；29岁的孙中山选择了革命；42岁的张謇选择了实业。 虽然选择不一，但他们的终极目标是一样的，那就是——救国！（二）状元办厂，五年才成 张謇起自农家，苦读成名。 在考取状元之前，有过10年不得志的游历时光，最远还去过朝鲜，考取状元时已年过不惑，自然不再年少轻狂。 张謇要办的，是一个纱厂，因为老家江苏是丝绸之乡，织布纺纱乃是传统，也比较了解，且此时日本商人获准在上海开办纱厂、丝厂，张謇心气高，在此开纱厂也有与小日本争利的意思。 给公司起名字，也很体现张状元的气魄和胸怀，起名为＂大生＂，其意源自《易经》的＂天地之大德曰生＂。 状元办厂，天下奇闻，虽然雷声很大，但实际上却窘迫得很。他的创业资金只有区区两千两白银，其中700两还是向朋友借的，要把这个厂开起来，要60万两白银，也就是说，现在手里的钱只有需要的开张必备的0.3%左右，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还差这么多，怎么办？ 于是，张状元想了个好办法，售股募资（这一开始就很有现代企业的气息，不愧是状元）。 他拟定了一份《通海大生纱丝厂集股章程》，公开向社会集股60万两，分6000股，每股100两，预估收益为每股每年可以获利22两。并打算以两个月为期，在上海、南通、海门三处完成认购。 然而，虽然回报回报颇为诱人，且张謇还有一个显赫无比的＂状元光环＂，但募股却很是不理想，因为很多人对这个完全没有经商经验的书生不信任。还有人讥讽地问他：＂什么是工厂，你搞得明白么？＂ 在家乡南通一无所获后，他决定去上海碰碰运气，毕竟那里比南通的巨贾多，且社会开明得多，去上海后数月下来，客请了不少，话说了一箩筐，不仅一无所获，还把口袋里的钱花了个精光。最后，只好摆摊卖字才凑齐盘缠回了南通。 没办法的张謇连寺庙、道观的钱都想到了，集股之难，可以想见。 一年半后的1896年年底，办厂的钱才筹了不到8万两。这时候，对张謇颇有好感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刘坤一帮了大忙。他说国营的南洋纺织局有两万多锭积压已久的纱机没有用处，可以将这些设备折成股本，与张謇搞一个＂官商合办＂。 可这批英国造的机器已在上海码头搁置5年之久，日晒雨淋，连包装木箱都破了，机器零件锈坏的占了十之三四，仅是搬运和擦锈就需花6000两。 但聊胜于无，走投无路的张謇硬是咬牙接下这堆机器。 其实在张謇如此艰难的时候，还上了一回亦官亦商，此时已是官商大佬盛宣怀的当。作为江苏同乡，神通广大的盛宣怀答应帮他筹资金，两人还一本正经地亲笔签了一份合同，且还有名士郑孝胥、何眉生做见证人。 谁知合同一签，盛宣怀觉得油水不大，就开始甩手不管。张謇写了很多封告急之书，几乎字字血泪，到最后盛宣怀硬是一两银子也没有兑现。 终于，又是一年半过去了，终于把钱凑齐了，大生的纱锭，终于开始了转动 ... ...。 此时，离他意气风发给纱厂取名为大生，已过去了4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谁创业，都不易）。（三）书生张謇，亦是经商奇才 1899年5月23日，第一批白棉纱出厂，当日开动纱锭6000锭。到1900年2月，大生纱厂就赚回利润2.6万两白银。 张謇有天生的管理和经商才能。在大生的纱锭开始转动时，他就亲自执笔撰写《厂约》，这本规章制度又有现代化气息：对自己和几个董事做了明确分工，各人均有明确的职责，奖罚措施、利润分配方式等都有具体规定； 每天下午2点各部门主管举行例会，有什么问题及时在会上讨论解决； 有趣的是，《厂约》细到对招待客人几个小菜都有规定，平常饭菜两荤两素，休息天加四碟，二斤酒。另外每月犒劳两次，逢节日或招待来客，＂八碟＂＂五簋＂＂四小碗＂＂一点＂，不得超过这个标准。 ... ... 在当时，这恐怕已是中国人自办企业能达到的最高管理水准了。 这就完了吗？远远没有。 让我更想不到的是，他不仅有天才的管理方法，还有更天才的经营方法：他在南通注册了＂二十年内，百里之内，不准别家另设纺厂＂的专利权，你看我们现在加盟＂711＂啥的，还在用这个办法； 为了降低棉花的收购成本，张謇后来又开了一家种棉花的公司； 为了把棉花的资源用尽，又开了榨油厂，原料就是轧花下来的棉籽； 棉籽炸完油后的棉籽渣怎么办？他又利用上了，开了个肥皂厂，原料就是这个。 如此完备而精妙的产业链打造，完全是工业制造的理念，不但在当时中国绝无仅有，百年后视之，仍是商业战略上的正道。 我们后来的养猪--猪粪--沼气发电，不就是学的他吗？桑蚕和鱼塘的循环，不还是学的他吗？ 比张謇小一辈的天津实业家范旭东（这人厉害，后面会为他专门写一篇）后来感慨不已：＂南方的张季直先生（张謇字季直），在科举施毒那种环境之下，他举办的工业，居然顾虑到原料与制造的调和、运输、推销，兼筹并重，确是特色。＂ 1900年之后，张謇的大生纱厂进入全盛期。在义和团运动中，虽北方大乱，但南方却未受影响，而局势动荡，造成洋纱进口明显减少，机纱市场价格挺俏。这年秋天，张謇在日记上高兴地写道：＂厂事复转，销路大畅。＂ 到年底，大生获纯利达11.8万元。从1901年到1907年，张謇一口气先后创办了19家大大小小的企业，赫然成为国内规模最大的民营企业集团（是的，我没有用错词，这就是集团）。 难道，状元张謇的理想就到此了吗？ 前面说了，当然不是，他志不在此，张謇和康有为、孙中山一样，所有的探索，都是为了救国！（四）实践终极理想，钱全给学校和基建，自己去日本连张上等船票都不舍得买 要救国，就得先有＂试验田＂，在哪里做实验？就在自己的家乡南通。 张謇的精心构思是，靠一己之力量，彻底改造自己的家乡南通县。而实行的办法就是＂父教育，母实业＂，把南通建成一个带有自治性质的模范城市。办教育 1903年开春，张謇在南通创办小学。他为学校立的校训是＂坚苦自立，忠实不欺＂； 他把这所小学称为学校，10年后，新生的民国教育部才将＂学堂＂通令全国一律改称＂学校＂，你就知道他的意识有多超前了； 老师都是张謇亲自挑选的，值得一提的是，这其中就有后来鼎鼎大名的国学大师——王国维； 他办教育基本不顾成本，大量的钱从＂集团＂流往学校。比如为留住好老师，就得提高老师待遇，他竟然把集团里的股份转到学校名下，每年学校获得大量分红来维持运转。誓把南通建成模范城市 南通本是个偏处一隅的小城，在张謇办厂之前，城内人口不过4万，没有任何工业，只有零星的手工作坊，小城被一条叫濠河的河流环绕，千百年来有＂富西门，穷东门，叫花子住南门＂之谓，张謇便把自己的事业都投注在南门之外、濠河以南的荒地上。 随着他的企业日渐增多，荒芜的城南竟渐成气候，新城则道路宽广，可通汽车，沿着濠河和模范路，南通师范、图书馆、博物苑、剧场、南通俱乐部、女工传习所、通海实业银行、绣织局等企业及公共设施逐渐成型。 20多年的经商生涯，张謇所积财富数百万两，大多用于南通的教育和建设了。 1920年，上海英文《密勒氏评论报》主笔J·B·鲍威尔慕名而来，他称南通为＂中国大地上的天堂＂。他在报道中写道： ＂张謇以及他的兄长张詧、他的儿子对待南通的人们，可能无人可与之匹敌，而在南通州这却是事实。＂ 1922年，中国科学社在南通举行年会，梁启超到会，称之为＂中国最进步的城市＂； 文学家鲁迅的朋友、日本人内山完造称南通是一个＂理想的文化城市＂。 他把南通的教育和建设做到如此，那他对自己怎么样？是不是像某些明星一样，说650元一天的生活费实在太少了？ 不是！ 他的平常生活十分俭朴，每餐不过一荤一素一汤，没有特别客人，不杀鸡鸭。 有一年，他应日本博览会之邀去日本考察，买的是最便宜的三等舱客票。有人惊讶于他的节俭，他爽朗回答： ＂三等舱位有我中国工、农、商界有志之士。一路与他们叙谈振兴实业之大事，乃极好良机，求之不得。＂ 1922年，北京、上海的报纸举办＂成功人物民意测验＂，投票选举＂最景仰之人物＂，张謇得票数最高，这一年正好是他70大寿。 让人感慨的是，也正是在这一辉煌的时刻，张謇的企业突然冒出了危机的苗头，他将很快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五）天灾+人祸，状元商人72岁破产了 转折点从1922年开始，这年天灾不断，长江、汉水并涨，武汉三镇江堤多处漫溃，京汉铁路被大水冲毁，地方志记载，＂各项商业无不停顿，萧条情况实为从所未有＂。 中原和西北一带受气候影响，农产品已经连续多年歉收，河南等省份还发生了饥荒，继而各种原材料大涨，其中，景象最惨的恰好是此前发展最快的棉纺业。从1922年10月到1924年6月，上海交易所的棉花平均价格上涨了73%，厂家不堪其重，爆发了纱厂危机，到1924年年初，1/3的上海纱厂停产歇业。 再加上此时，欧洲各国进入战后复兴，中国再次成为被争夺的市场，竞争开始异常激烈，由于没有国家支持，在加上之前的盈利绝大多数已投入到南通办教育，搞建设。 ＂状元企业家＂张謇——破产了。 大生集团在1919年创下盈利380多万两的最高纪录，到1922年就因棉花涨价而出现了亏损，该年就亏掉70万两，其后更是江河日下。 到1924年，大生已欠下400万两的巨额债务，到1925年，大生集团已经资不抵债，仅是大生一厂的债务就已经高达906万两。 张謇被迫把苦心经营将近30年的全部企业交给债权人接办，已年过72岁的张謇晚年居然遭遇如此劫难，他不由感叹＂不幸而生今之年代＂。 晚年的张謇从云端上坠下，从最受欢迎、最受敬仰之人物，到人人唾骂、饱受煎熬的时间，竟然只有短短两年之隔，不仅让人长叹一声，唏嘘不已。（六）最后归属 1926年，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还去视察江堤，为盐垦事业做最后的努力，因劳累过度，他发起高烧。 7月17日，一代＂状元企业家＂在无限的寂寥和落寞中黯然去世。墓上不铭不志，只简单地刻着＂南通张先生之墓阙＂，没有头衔，没有装饰，什么都没有。 春与人俱老，花随梦已空。张謇的破产和去世，意味着士商时代的一去不返，此后中国商界再没有出现如他这样具有重大公共影响力的全才型人物。 胡适为他的传记作序，称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胡适的故事，请点击胡适：不支持五四运动，学问也不大，为什么还值得被我们记住？） 毛主席后来说：＂中国的民族工业有四个人不能忘记……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其实，张謇之应该被记忆，何止轻工业。 从张謇身上，我们看到的事实是，在国难乱世之中，商人并不是一群只知道维护一己利益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其他阶层的人们所不及甚至不能理解的，但总让人觉得他们也许是真正勇敢的人。 确实，张謇曾说：＂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却不与草木同腐。故踊跃从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 斯人的眼光与胸怀，实为百代仅见。 张謇去世四年后，另一位川籍牛人卢作孚来到南通，感叹张状元的壮举后回乡，毅然决然的走了张謇建设南通的路，在四川的穷山僻壤里建出了另一个＂南通奇迹＂——北碚。 且这个四川瘦小寡言的人，完成了中国史上著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正是他，保住了中国重工业、军事工业的一点血脉（详情点击卢作孚：如没有他惨烈的自毁行动，抗日战争的进程或许就此改写）（七）后记 40年后的1966年，一场浩劫袭来，连躺在地下40年的张謇都没能幸免。 8月24日，张謇的墓被一群带红袖章的年轻人凿开，他们以为身为状元的一代巨贾陪葬品了得，打开一看，大失所望：一顶礼帽、一副眼镜、一把折扇，还有一对金属的小盒子，分别装着一粒牙齿，一束胎发。 众人呸呸的吐下口水，愤愤离去....... 原创不易，本篇5500字，7小时找材料加写作，请顺手「点赞、转发、评论」； 如真觉得好，也可点击右上角＂...＂，给个赞赏。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