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十一点二十七分,尼克松总统的专机"空军一号"在北京首都机场徐徐降落。舱门开启,尼克松总统和穿红外衣的尼克松夫人缓步下机。其他人被命令暂留机上,以突出美国总统和中国总理握手的历史性场面。美国星条旗和中国五星红旗在机场迎风飘扬,太阳冲出云层给机场铺上一片金光。三百五十人组成的陆海空三军仪仗队整齐列队。周恩来率领叶剑英、姬鹏飞、乔冠华等中国官员沉着冷静。当尼克松步下扶梯走完一半的时候,周恩来像个乐队指挥一样开始鼓掌;其他中国官员随着发出一阵掌声。尼克松也以鼓掌容礼。尼克松回忆说:"我知道,一九五四年在日内瓦会议时福斯特·杜勒斯拒绝同周握手,使他深受侮辱。因此,我走完梯级时决心伸出我的手,一边向他走去。当我们的手相握时,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周恩来说:"总统先生,你把手伸过了世界最辽阔的海洋来和我握手。二十五年没有交往了啊! "随后下机的是国务卿罗杰斯,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等代表团成员。乐队奏两国国歌。尼克松总统在周恩来总理陪同下检阅了仪仗队。随后,周恩来陪同尼克松登上一辆防弹红旗轿车进城。尼克松被安排在钓鱼台国宾馆六号楼下榻,这是清朝乾隆皇帝住过的地方。奇花异木假山怪石,小桥流水,画额对联,集中国园林的精巧构思,尽显东方帝都的皇家气魄。 午宴是丰盛的。尼克松和夫人帕特熟练地运用筷子得到了主人的赞许。帕特说,这是他们半年来着意苦练的结果。午宴后休息了片刻,中南海给周恩来打来电话:"主席要会见尼克松总统,请基辛格博士也来。" 一辆高级红旗轿车,由钓鱼台驶过西长安街,从金碧辉煌的新华门驶入中南海。四个门卫行庄严的军礼。这座门具有最高国家机关的神圣象征,平常是没有人出人的,在中南海上班或开会的中国官员走府右街西门。汽车绕过影壁,但见苍松翠柏,宫殿巍峨;汉白玉石栏环绕着南海。尼克松想通过认识毛泽东所生活的历史氛围认识毛泽东。汽车在中南海西岸"游泳池"门口停下。这是外表看来很普通的一个院落。里面有个游泳池。因为身体缘故,毛泽东早不游泳了。池子上盖上木板,又加了个顶棚,成了一个大厅。这个院落是毛泽东最后十年居住的地方,不像"沣泽园"那样有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响亮名字,工作人员习惯地称为"游泳池"。毛泽东没有迎出院中,并非有意慢待美国总统,他的腿力不从心了。 细心的基辛格博士是这样描写中国统治者会见他们的这间房子的: 这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四周墙边的书架上摆满了文稿,桌上、地下也堆着书,这房间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学者的隐居处,而不像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的领导人的会客室。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有一张简易的木床。我们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排摆成半圆形的沙发,都有棕色的布套,犹如一个节省的中产阶级家庭因为家具太贵、更换不起而着意加以保护一样。每两张沙发之间有一张铺着白色的V字形茶几,正好填补两张沙发扶手间的三角形空隙。毛泽东身旁的茶几上总堆着书,只剩下一个放茉莉花茶茶杯的地方。沙发后面有两盏落地灯,圆形的灯罩大得出奇。在毛泽东座位的右前方是一个痰孟。来访者一进入房间,毛泽东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我最后两次见他时,他需要两个护理人员排扶,但他总是要站起来欢迎客人的。 在周恩来陪同尼克松进来时,毛泽东向尼克松伸出手,尼克松上前一步把手伸出来,紧紧地握着。尼克松将左手搭上去,毛泽东也将左手搭上去,二人相视而笑,接着毛泽东又跟基辛格博士以及专门来担任记录的洛德握手。担任翻译的是唐闻生小姐。经过基辛格博士亲自面试,她的英语水平是无可挑剔的。在座的另一位女性是王海容,她是毛泽东的姨表兄王季范的孙女,这时的职务是外交部礼宾司司长。周恩来挑选她参于接待尼克松总统,一方面是她可以在毛周之间起一个很好的联络员的作用;另一方面,毛有一个可靠的渠道了解中美会读的一切细节详情,可以免除误会和猜忌。 分宾主落座后,毛泽东对尼克松说:"我是世界上头号共产党人,而你是世界上头号反共分子,历史把我们带到一起来了。"毛在这里自称是"世界上头号共产党人",这就把苏联勃列日涅夫排在后面去了。中苏论战,引经据典,义人辞严,说到底所争的就是这个"头号"。毛泽东这时仍在追求充当世界革命领袖,首先是第三世界的革命领轴。在谈到这次会晤的历史背景时,毛泽东说:"是巴基斯坦前总统把尼克松介绍给我们的。当时我们驻巴基斯坦的大使不同意我们同你接触。他说,尼克松总统跟约翰逊总统一样坏。可是,叶海亚汗总统说,这两个不能同日而语。他说,一个像强盗——他是指约翰逊。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个印象,不过我们不大喜欢从杜鲁门到约翰逊你们前任的几位总统。中间有八年是共和党人任总统。不过在那段时间,你们大概也没有把问题想通。" "主席先生,"尼克松说:"我知道,多年来我对人民共和国的态度是主席和总理全然不能同意的。把我们带到一起来的,是认识到世界出现了新的形势;在我们这方面还认识到,事关紧要的不是一个国家内部的政哲学,重要的是它对世界其他部分、对我们的政策。"尼克松继续说:"例如,我们应该问问自己——当然这只能在这间房子里谈谈——为什么苏联人在面对你们的边境上部署的兵力比面对西欧的边境上部署的还要多?我们必须问问自己,日本的前途如何?我知道我们双方对日本问题是意见不一致的,但是,从中国的观点来看,日本是保持中立并且完全没有国防好呢,还是和美国有某种共同防御关系好呢?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决不能留下真空,因为真空是会有人来填补的。例如,周总理已经指出,美国在到处伸手,苏联也在到处伸手。问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面临的危险究竟来自何方?是美国的侵略,还是苏联的侵略?这些问题都不好解答,但是我们必须讨论这些问题。" "这些问题你同周总理去谈,我只谈哲学问题。"毛泽东和任何人谈话都是紧紧掌握主动权的,他决不跟着别人谈话的思路走。 尼克松说:"主席先生,我读过你的一些言论,知道你善于掌握时机,懂得‘只争朝夕"。当译员介绍,总统引用了毛泽东的诗词时,毛泽东露出了笑容。在中国,引用毛的话是表示对他的尊重。 尼克松说:"我还想说明一点,就个人来讲——总理先生,我这也是对你说的——你们不了解我。既然不了解我,你们就不信任我。你们会发现,我绝不说我做不到的事。我做的要比我说的多。我要在这个基础同主席,当然也要同总理,进行坦率的会晤。" 毛泽东说:"只争朝夕",我这个人说话像放空炮。比如这样的话:‘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倒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像我这种人"。"尼克松微笑着引火烧身。 "你,作为个人,也许不在被打倒之列。"毛又指指基辛格:"这个人也不属于被打倒之列。如果你们都被打倒了,我们就没有朋友了。" "主席先生,我们大家都熟悉您的生平,你出生于一个很穷的家庭,结果登上了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一个伟大国家的最高地位。我也出生于一个很穷的家庭,登上了一个很伟大国家的最高地位。历史把我们带到一起来了。 我们具有不同的哲学,然而都脚踏实地来自人民,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实现一个突破,这个突破将不仅有利于中国和美国,而且有利于今后多年的全世界。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在美国总统起身告辞的时候,毛泽东说:"你那本《六次危机》写得不错。" 这次会见,原计划十五分钟,实际上谈了六十五分钟。毛泽东仍大病未愈,但思想敏捷,谈锋甚健。临别,毛送客到书房的门口,他脚擦着地毯慢慢挪动脚步,要是在前几年,他会送客到院子门口目送客人登上汽车的。 尼克松也学会了中国式的奉承:"看上去主席先生气色很好。" "那是骗人的。"毛泽东耸了耸肩膀。 第二天,全中国各大报都在头版上用半个版的版面,刊登毛泽东会见尼克松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