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网，里外不是人

　　知网被诟病，与其属性、营收、定价、侵权等问题有关。我们试图找到它被指责背后的真实面向。题图为知网主要创始人、董事长王明亮。
　　作者 | 樊博
　　编辑 | 徐爱之
　　4月28日中国知网的母公司同方股份有限公司发布了2021年年度报告。其中显示知网主营业务收入约12.9亿元，毛利率53.35%，归母净利润约1.94亿元。
　　20天前， 中科院图书馆因不能接受近千万的续约费停用知网。后双方沟通，中科院改为按需采购部分以将低预算。半年前，赵德鑫教授等知识分子起诉知网侵犯知识产权余波仍在。
　　知网频繁成为广受关注和指责的对象。2008年，78名博硕士起诉知网，21起获得法院支持并获知网赔偿；2017年文字著作权协会起诉知网未经许可收录多位协会权利人，侵权作品中包括著名作家汪曾祺短篇小说《受戒》。
　　大家为何不买知网的账？
　　知网向高校学生提供论文查询下载并论文查重服务，本是好事一桩，为何被诟病？归纳起来就是，支付给期刊论文作者的版权费太低（甚至有些无偿），而收取用户的费用过高。
　　知网被指责两头吃：教授和毕业生控诉知网未经本人允许将其论文搬上知网，且版权费过低；期刊嫌弃知网所付版权费过低。而学生认为知网查重费太贵；高校或机构不满知网数据库订购价连年增加。
　　《南方周末》曾报道截止2022年2月，知网收录的《中国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和《中国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中，各有42.2万篇和200万篇论文，被无偿收录，有付费也是付给学校处并未给到博硕士本人。
　　此外，不少行业、机关单位评定职称需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过论文，需要提交从知网下载并加盖知网公章的论文才算有效。因知网收录核心期刊量最丰富，很多行业单位把在知网上收录的论文视为有效证明，这种被默认的规则，也成了人们憎恨知网的原因——如果起诉知网侵权收录自己的论文谋利，知网就会下架这些论文，那么自然无法查询到。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中科院将停用知网一事，呼吁开放科学。
　　知网，CNKI
　　中国知网在北京的办公大楼
　　知网的域名和商标都含CNKI.这四个字母，NKI是国家知识基础设施（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NKI）的缩写。这个概念是由世界银行在《1998年度世界发展报告》提出的。
　　1999年知网启动了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China 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CNKI）。
　　2007年第36届世界期刊大会 图/新浪财经
　　知网的前身是1995年创办的《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下简称《期刊》），王明亮为主要创办人。公开资料显示，王明亮现年65岁，1989年他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硕士毕业，之后在山西大学理论物理研究所任教。1995年，王明亮下海创业，与清华大学物理系合作创办北京清华信息系统工程公司，从事学术文献数字出版产业。《期刊》的作用是与部分学术期刊合作，收录学术期刊的论文，将之刻录成CD光盘。
　　后来王明亮回忆创业历史，说：＂当时不知道要干什么，也没多少钱。总共30万元投资，是物理系和团队倾其所有凑出来的。公司股份系里占51%、团队占49%，打算从学术期刊数字化做起，滚动发展，传播知识＂。1997年12月，《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登记成立。
　　1999年11月，清华信息公司被吊销营业执照，后知网内容建设由学术期刊公司承担，技术与服务由同方知网（北京）技术有限公司、 同方知网数字出版技术股份有限公司承担。这三家公司的董事长、法定代表人都由王明亮担任。
　　据《财新》梳理，知网母公司同方股份原为清华大学校办企业。1997年6月，清华大学资产重组股份改造创办同方股份，同年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校企改革，中国核工业集团资本控股有限公司以股权并购方式入主同方股份；2019年12月31日，同方股份控股股东由清华控股变更为中核资本，实控人由教育部变更为国务院国资委。目前中核资本持有同方股份30.11%的股权，同方股份的小股东多为民营企业。
　　知网的建立，是为了纸质学术期刊数字化储存和流转，增加学术论文的流动性，当然，也正式开启了中国学术期刊数字化传播时代。
　　随着互联网在中国的普及，1999年6月，中国期刊网推出，标志着CNKI工程正式确立。2003年，中国期刊网改名为中国知网。此前《期刊》将论文刻录进光盘的模式，升级为将论文录入互联网平台，知网成为集数据库与各种衍生服务于一体的知识服务平台，包含学术期刊、博硕士论文、会议论文、年鉴、统计数据、图书、标准、专利等各种电子资源。
　　从此知网成为国家知识基础设施，以＂全面打通知识生产、传播、扩散与利用各环节信息通道，打造支持全国各行业知识创新、学习和应用的交流合作平台＂为总目标。
　　2002年，《中国优秀博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正式上线，上线前已收录全国三百多个博硕士点和四百多个重点学科硕士点的学位论文18600多篇。
　　知网的查重系统的快速发展，源于2007年部分高校要求硕士研究生论文和博士论文需要进行论文检测，检测合格后才允许论文答辩。
　　此后的2012年，教育部颁布《学位论文作假行为处理办法》，2014年又颁布《博士硕士学位论文抽检办法》，这使得作为拥有国内最全论文数据库的知网，成为查重系统的首选。
　　至2020年知网在全球50多个国家和地区，拥有2.7亿机构用户，全文下载量达20亿篇次/年。
　　知网靠什么赚钱？
　　两头不讨好的知网，一直是同方旗下正盈利的公司。只不过这两年，知网盈利情况正发生变化。
　　据同方财报，2020年知网营收为11.67亿元，净利润为1.93亿元，净利率为16.5%；2021年知网营收为12.9亿元，净利润持平，但净利率下降，为15.01%.
　　知网之所以被广为诟病，主要是因数据库连年涨价、给作者稿酬过少以及论文版权侵权。
　　产生这三点的原因，要从知网的商业模式来找答案。
　　首先来看知网的盈利模式。
　　知网的收入主要有三个部分，前两个大头：
　　一个是ToB的生意，客户为全国各大高校图书馆、科研机构，知网赚的是数据库订购费。另一个是ToC为主的生意，即论文防抄袭＂查重费＂，学生写论文后会自查，学校、论文审核单位、期刊等也会使用该系统查重防抄袭。据《南方周末》此前的报道，前者约占知网收入的2/3，后者约占1/3。
　　知网的数据库分类有两个维度，一个按照学科分类为十个专辑，另一个维度则是按照不同文献类型分为学术期刊、期刊个刊、博士学位论文、硕士学位论文等共11种数据库。通常数据库一年的采购价格从几十万到上千万不等，价格与订购的学科、数据库种类以及并发数（同时访问服务器站点的连接数）有关。
　　据一份成都体育学院公开的2021年电子资源采购项目＂CNKI系列数据库平台＂服务合同，其在知网购买了7个学科专辑不同类型的数据库，可同时供50个站点使用，一年的采购价为63万。
　　高校的采购价格从几十万到上千万不等，价格与订购的数据库数量有关，如今年4月18日沈阳体育学院图书馆采购公示，显示其从知网数据库中采购了《中国学术期刊（网络版）》、《中国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中国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这三类数据库预算合计是49.9万元。成都体育学院2022年一份订单显示，其采买的知网七类学科数据库费用为63万元。
　　论文查重项目的采购对象，通常也是高校、期刊。与数据库采购一样，知网的学术不端检测系统也分为不同类型，包括＂科技期刊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社科期刊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学位论文学术不端行为检测系统＂以及为大学生设计的＂大学生论文抄袭检测系统＂。
　　根据检测数量及检测类型，学术不端系统的采购价格各有不同。据公示信息，成都体育学院在2020年采购了中国知网科研成果检测系统基础版400篇，价格为4.8万元；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在2021年采购了中国知网科研成果检测系统科研人事版共1200篇，价格为4.98万元。一些期刊为保证稿件质量，也会使用知网的学术不端系统。
　　除前两个收入大头之外，每年知网还从政府处获得补贴。
　　YOUNG财经查询同方公告发现，2020年12月19日至31日期间，知网共获得4223.76万元（科研课题补助），占知网2020年净利润的21.8%.2021年有两笔补贴收入，一笔为400万元(其它财政补贴)，另一笔为1452.82万元(软件产品增值税返还)，共计1852.82万元，约占净利润的9.6%.
　　尽管如此知网涨价这一现象，在一些高校表现得非常明显。如中南大学2020年知网数据库的采购价格为135.5万元，到了2022年，这一价格上升到了150万元，两年涨幅10.7%。
　　尽管一些高校会因知网涨价宣布停用知网，但最后仍会因为知网数据库的唯一性与不可替代性，重新选择与知网合作，如华中理工大学曾在2016年1月宣布停止使用知网数据库，但一个月后又选择重新订购。
　　知网毛利不算低，但净利率持续下降
　　来源：网易数读
　　知网的成本，除基本员工薪酬福利外，主要是数据采买以及数据加工。数据采买的支出包括向期刊支付论文的版权费、向学位论文作者支付的稿费以及跟高校合作的费用。
　　《期刊》数据加工中心 来源：《中国电子出版》1997年对王明亮的专访
　　数据加工的费用主要是人工费，工作包括文字校验、数据标引、分类、建库等。
　　据知网在网站的宣传内容，YOUNG财经发现知网共拥有4300多员工，硕博士在员工总数中占比40%以上。在某直聘APP中，知网仍然在招聘，目前开放的岗位有194个，如果按其所招聘岗位中，最低薪水的7000元、发放13薪标准粗略估算，光员工的薪资，一年知网就得支出约3.9亿元。
　　此外，在招聘内容中，知网员工还补充透露，知网为员工提供近乎免费的住宿（员工每月仅支付60元）、免费三餐。若按照4300名员工计算，即使每天花费30元，这些员工一年福利费用也需要约3000多万元。
　　来源：知网招聘页面
　　知网能付更多稿费吗？
　　来源：山大研究生院官网
　　论文稿费过低，是国内论文数据库普遍存在的情况。万方数据库给博士论文及硕士论文的稿费与知网一致。
　　稿费、版权费的低价源于同方表内呈现出的收入有限。2006年至2021年，知网共收入110.6亿元，按知网收录的540万篇学位论文量计算，即使将这15年的收入尽数分给学位论文的作者，平均每位作者也仅可以分得2048元。这一价格仍远低于2014年国家版权局与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联合发布的《使用文字作品支付报酬办法》中规定的每千字稿酬80至300元。按照每篇论文5万字计算，一篇学位论文最少需要4000元，这对知网来说显然不现实。
　　从收入与支出的现状来看，知网似乎缺乏改变的能力。而知网数据库价格又在连年增加，这自然招致大量的批评。批评背后，知网似也有苦衷：以2021年为例，尽管知网的毛利率达53.53%，但同方股份的财报显示，知网的毛利率自2013年开始不断下降。
　　知网毛利率不断下降，反映了知网涨价幅度赶不上其成本增加的幅度。
　　从知网的净利润也可以看出，知网的自2016年年报开始，同方股份开始公布知网的净利润，2016年至2021年，知网共获得11.47亿元净利润，而2016年至2021年，知网共收入62.6亿元，净利润约18.3%，且2016年至2021年，知网的净利润率在缓慢下降。
　　知网从2019年到2020年一直都入选＂国家文化出口重点企业＂，但2021年-2022年度此名单的公示中没有出现知网。
　　另一方面，纵使知网决定做慈善，不赚取任何利润，它所能支付给每位作者的稿费、给订购数据库或查重客户的价格变化，也不大。
　　以知网2021年1.93亿的净利润、2021年毕业研究生77.3万计算，平均每位作者可以多拿到249元。按照知网2020年宣传中公布的50多个国家、2.7万机构用户来计算，平均每家机构订购数据库或查重系统的价格可以便宜7148元；而按照知乎收录10000多种国内期刊计算，平均可以多支付给每份期刊约1.93万元。
　　而按照知网2021年的6.87亿的毛利计算，平均每位毕业研究生可以多拿888元；平均每家机构订购数据库或查重系统的价格可以便宜2.54万元；每份期刊每年可以获得6.87万元。
　　此前B站UP主曾列举出50所高校采购知网数据库的价格，若是按照上述计算的价格，即使知网放弃毛利，也无法有效降低高校采购数据库的成本。
　　版权问题，知网背不起的锅
　　如前所述，知网起源于刻录学术期刊的光盘，互联网时代来临，知网将刻录于光盘的内容搬上了网。理论上，知网版权问题，从知网早期成立就已经存在，但知网仍受到国家的鼓励，这也说明了知网版权问题的复杂性。
　　讨论版权问题前，必须指出的是，知网并无直接获取学术期刊论文或学位论文的能力。这些论文，首先是在高校与期刊的数据库里。从一些公开的合同来看，知网是与高校或期刊签订合同，获得了高校或期刊的授权，也就是说知网将获取作者授权的责任转嫁给了高校和期刊。
　　知网也考虑过版权问题。重庆大学图书馆研究人员的一篇论文写道，知网在创办伊始在国家版权局版权司的指导下，形成了通过学术期刊编辑部解决文献著作权的使用授权模式，即与每家学术期刊编辑部签订授权协议。
　　事实上，这也是知网唯一的选择，知网没有能力去直接与每篇论文的作者签订合同。即使是与高校，期刊直接接洽，不仅费时费力，也远非一个年营收12亿的公司能做到的浩大工程。
　　但知网关于论文版权，确实存在很多问题，这不仅从赵德馨教授胜诉可以看出，也反映在知网面临的800多个著作权权属、侵犯纠纷官司与600多个侵害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纠纷官司。
　　论文版权问题的复杂，在于虽然知网与期刊、高校签订了授权合同，但期刊、高校与论文作者签订稿约的有效性存在很大争议。以赵德鑫案为例，在他与知网的官司判决中，法院认为知网提交的稿约难以确认用何种方式向投稿人告知。稿约中关于作品将编入数据库的文字表述仅告知作者作品将入库，对于数据库如何使用作品未明确告知，也未告知数据库将获得何种权利及权利范围。因此该＂稿约＂不产生法律效力。
　　稿约、合同等产生的问题，责任究竟谁来承担？又当如何解决？收录超6000万篇论文、营收12亿的知网该承担哪些责任？
　　知识垄断是国际通病
　　提起知网的高价，人们常将其余全球出版巨头、荷兰多媒体出版集团爱思唯尔对比。
　　相比知网，爱思唯尔才真是两头吃。一方面爱思唯尔拥有大量期刊，作者在期刊上发表文章需要支付一大笔版面费，随后读者若是下载一篇爱思唯尔的文章，也需要支付数十美元的费用，基于此爱思唯尔科学出版业务的净利润超过35%。一个关于爱思唯尔垄断的例子，是加州大学曾在2019年宣布爱思唯尔分道扬镳，当时加州大学一年订购爱思唯尔数据库的价格是1100万美金。
　　对于学术出版机构的垄断，诸多欧洲国家的机构开始倡导open access，也就是开放获取期刊，也就是说作者在发表论文时支付一大笔版面费，随后读者就可以免费获取该论文。
　　但这笔版面费通常不菲，根据《自然》发布的协议条款，研究人员发表每篇OA论文的平均成本高达11200美元（约合7.5万元人民）。同时也有研究表明，OA的出现，让贫困地区论文阅读量大幅增加，同时也使得贫困地区科研人员发表的学术论文数量减少。
　　尽管如此，知网作为国内最大的数据库，需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学生、教授、期刊、高校将各自面临的问题推给知网，知网又该如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