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大陆学者的著作,我若非翻两页就看不下去,便是划上许多否定性杠杠,以备一旦需要撰文批评,查找证据方便。然而陈平原先生所著《千古文人侠客梦》,我不仅一口气读完,还划了不少肯定性杠杠。此书胜义颇多,如论侠客为何必佩剑、侠骨为何香如许,均予人启发。妙句也不少,如‘山林’少烟火味,而‘江湖’多血腥气;‘山林’主要属于隐士,‘绿林’主要属于强盗,真正属于侠客的,只能是‘江湖’;中国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可以如下公式表示: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只可惜此书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言必称江湖,却未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词源。 一hr此书第七章《笑傲江湖》开篇曰:谈武侠小说,无论如何绕不开‘江湖’‘江湖’属于‘侠客’;或者反过来说,‘侠客’只能生活在‘江湖’之中。这种近乎常识的判断,其实大有深意。只是人们很少深入探究为什么‘侠客’非与‘江湖’连在一起不可。随后对江湖一词进行了词源学探索。 陈平原对江湖一词的释义是:‘江湖’原指长江与洞庭湖,也可泛指三江五湖。这一浮泛释义的症结在于,他找到的最早出处是秦以后的《史记》:《史记8226;货殖列传》述范蠡‘乃乘扁舟浮于江湖。’他显然知道,这不可能是江湖的词源,于是又自己加以否定:其中的‘江湖’即指五湖。故《国语8226;越语下》又称范蠡‘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 由于没能找到江湖一词的源头,陈平原的以下解说就不得要领了:有感于范蠡的超然避世,后人再谈‘江湖’,很可能就不再只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三江五湖,高适诗‘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杜甫诗‘欲寄江湖客,提携日月长’,杜牧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其中的‘江湖’,就隐然有与朝廷相对之意,即隐士与平民所处之‘人世间’。‘江湖’的这一文化意义,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从并非江湖一词之源头的西汉《史记》(尽管所述的是春秋末年的范蠡),一下子跳到八百年后唐代诗人高适、杜甫、杜牧带有江湖字眼的诗句,再跳到三百年后北宋范仲淹关于江湖的名言,时间跨度千载以上,陈平原依然没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词源,因为他找错了方向。他应该到《史记》以前去找,而不是到《史记》以后去找。所有元素型的文化观念都必须到先秦典籍中找到源头才算数,这应该成为学界的基本常识。先秦之所以被称为轴心时代,就因为它提供了后轴心时代的一切文化元素。 由于找错了方向,又实在无计可施,陈平原只好把江湖的词源问题悄悄搁过一边,回到笑傲江湖本题:《史记》为游侠作传,没有使用‘江湖’这个词唐人重新把侠客置于江湖之中,这一点很了不起,基本上奠定了武侠小说的发展路向。唐代豪侠小说中已出现‘江湖’这个词,并把‘江湖’作为侠客活动的背景。〔〕由此一路向下,一直论到二十世纪的新派武侠小说,论到金庸小说《笑傲江湖》。由于对江湖的词源语焉不详,陈平原就给了读者一个错觉,似乎江湖一词是迟至唐代豪侠小说才正式出现的。 二hr江、湖两字分开使用时单独成词,作为专名固然特指长江和洞庭湖,作为共名固然泛指三江和五湖,然而江湖一词既不是江、湖两个专名分开解释后的简单相加,也与三江、五湖的共名无关。在中国文化中,江湖是一个意义特殊的专名,江、湖两字仅仅是词素,不能单独成词,也不能分开释义。更重要的是,江湖这一专名的特殊意义,决非从唐代豪侠小说到当代武侠小说对此词的事后追加,而是唐代以前的先秦时代早就有的:民间社会的江湖文化与专制朝廷的庙堂政治相对。因此并非先有侠客,后有江湖,而是先有意义特殊的江湖,后有纵横笑傲的侠客。这是因为,此词的真正词源出自始终不被儒家中国承认为正式经典的中国文化第一元典《庄子》。在《十三经》和所有先秦典籍中,都没有出现过江湖一词不过说有易,说无难,海内外硕学博闻者若有异议,切盼教正。 《庄子》全书使用江湖一词凡七处,是汉语中最早出现的江湖,按顺序依次如下: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内篇8226;逍遥游第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内篇8226;大宗师第六》,重言又见《外篇8226;天运第十四》) 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内篇8226;大宗师第六》) 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外篇8226;至乐第十八》,重言之异文又见《外篇8226;达生第十九》) 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外篇8226;山木第二十》) 以上五条(两条略)中哪条是江湖的原始出处?容我偷懒抄一段拙著中的旧文: 庄子与韩非是针锋相对、不共戴天的两个先秦思想家,尽管庄子死后数年韩非才出生。但他们两个人的巨大天才,造成了中国两千年历史中最大的两种力量:庄子左右了江湖文化,韩非主宰了庙堂政治。顺便一提,与庙堂相对的江湖一词,也源于《庄子8226;内篇8226;逍遥游第一》的这个大葫芦寓言。被人视为江湖一词出处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出自《庄子8226;内篇8226;大宗师第六》。两个江湖虽然语意相近,毕竟还是第一个更符合后世通用的江湖。〔〕 拙著《寓言的密码》之所以仅引两条,因为《庄子》内篇为庄子本人亲撰,外篇为亲炙弟子据庄子遗稿与闻见整理编纂,杂篇为再传弟子与庄门后学所发挥。而且只有第一条直接论人(惠施),后四条(加重言二条)皆以物(鱼、鸟、狐、豹)喻人。所以我认为首条出现最早,是江湖一词的真正词源。江湖中国的通天教主庄子,无可争议地拥有江湖一词的知识产权。 三hr陈平原说:‘江湖’的这一文化意义,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实际上是把伪经当成了真经。 出自《岳阳楼记》的范仲淹语,固然是关于庙堂、江湖的最大名言,但它不仅不可能是江湖的词源,而且范仲淹的儒家立场使他更不可能把江湖的文化意义解释清楚,而是一定会对江湖的真正文化意义进行歪曲和篡改。 儒家庙堂所推销的政治人格是忠君牧民的君子,道家江湖所弘扬的文化人格是傲视王侯的真人。江湖的文化意义,与范仲淹的儒家思想根本无法兼容,所以范仲淹对江湖的解释完全不足为据。范仲淹笔下的江湖并非文化中国的真江湖,而是政治中国的伪江湖这个政治中国的伪江湖立意要消灭的才是文化中国的真江湖。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揭示的只是因失意而暂处江湖的真儒家的卑琐政治人格,却远未揭示那些安居江湖、乐处江湖、傲立江湖的真道家的伟岸文化人格。 那些每饭不忘君恩的儒家,即使因不被帝王接纳或失宠于帝王而暂处江湖,也不是真道家,充其量是伪道家,所以时刻想着钻营夤缘进入庙堂。真正的道家不可能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庄子8226;杂篇8226;让王第二十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庄子8226;杂篇8226;天下第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