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子 四十年前我上小学。大冬天的清晨天天在冷热交替中熬。大人做的大布(粗布)棉袄棉裤,刚上身的一瞬间,如同一大块冰吧唧一下黏在刚从被窝里薅出来的热乎乎的胳膊腿儿上,眨眼间睡意全无,想赖床都难。 "吃‘饺子’啦!"母亲一声吆喝。父亲特意垒在堂屋的煤火上,一口大铁锅升腾着白雾,母亲手执铁饭勺在锅里前后搅、转圈儿搅,一团直冲房顶的白雾跟着来回扭动。母亲冷不丁舀起一大勺,左手端的碗往勺子前一够,右手掂的勺子往碗里一倒,转身递给了祖母。祖母端在手上,撮起嘴、左右轻摆着头,吹碗上冒着的明显稀薄的热气。 我当然知道祖母用筷子夹起的饺子是什么样子。"没耳朵"呀。洗干净去皮的红薯,母亲用拢成空拳的左手托住,右手拿菜刀,刀不动红薯一点一点快速往前"走",红薯一刀一刀被砍进翻滚的大铁锅里。砍红薯的声音"咔嚓咔嚓"响得干脆,红薯也是脆的;假如像架子车的气门芯漏气的秃噜声,表明红薯是艮的,但滚进锅里就混为一谈了。一块一块的红薯轱辘,下锅前出锅时都是光秃秃的,和过年吃的饺子比,可不就是少了捏成褶儿的"耳朵"嘛。那时候,乡里乡亲称之为饺子,大概是它们入锅时像饺子一样扑通扑通甚至响声更大吧,或者纯粹就是大人骗小孩儿骗自己的一个善意的谎言。当我的欢天喜地被极端失望取代了一次,我就对母亲每天早上"吃饺子"的吆喝声"免疫"了。 不过,红薯茶淡淡的甜,淡淡的香,淡淡的黄绿颜色,化成一味童年的印象,留在了我记忆的百宝箱里。 小学是我上学的起点,中专是我上学的终点。从起点到终点,我书包里的书本变多了,我的个头长高了,我走过了不曾走过的路,住过了不一样的房子,见过了不一样的饭锅和饭勺,用过了不一样的碗和筷子,可肚子的吃食儿却没有跟着丰富起来。 初中住校。祖母每年夏天必晒的酱豆,由于年年舍不得放西瓜,我每周拿到学校的一罐头瓶酱豆,就没有隔壁班同学瓶子里的西瓜籽,更没有同桌瓶子里的花生豆。只有咸味,想多吃都吃不了。吃饭时筷子在瓶子里捞一下,把煮熟发酵后、金黄变褐色的黄豆和酱汁一起抿在蒸馍(馒头)上,咬一口,就一口稀饭。头一顿吃还有熟酱豆时放的菜籽油的香味,越往后吃油花儿越少,酱豆的酸味儿和霉味儿,像心里头滋生的馋劲儿一样一顿比一顿明显。不过,一周一瓶照样吃个底儿朝天,清水煮熟的面条,蒸馍水熬的很稀的稀饭正是有了酱豆而有了家的颜色和味道。 但是,蒸馍(馒头),确切地说是凉蒸馍,却是我们找到的最好的零食。 下了晚自习,肚子里空空如也,忽然很想吃点东西,像有一只手从喉咙里伸出来,要急切地抓住些什么去填满咕咕叫的肚子。直接回宿舍肯定睡不着,不由自主就拐到了食堂。接过小窗口递出来的馒头,边走边吃起来。凉蒸馍嚼在嘴里,有一点令人喜悦的甜,有一点熟悉的小麦的香。咽下去,肚子里立刻一片欢乐。馒头里一个个密密排列的小孔,像是蜂窝,甜和香是从"蜂窝"里淌出来的吧。三口两口吃完一个又细又瘦的蒸馍,一小片一小片的馍渣儿落在我放在下巴颏的手心里,我小心地拈起,放进嘴里,意犹未尽。 上世纪90年代初,我考上中专,吃上了国家商品粮。学校每个学生每月发30斤饭票、17.5元的菜票,16岁的我告别了酱豆、汤面条,迎来了饭菜自由。卤面、刀削面、肉包子、素包子、萝卜、白菜,想吃啥就买啥,我和要好的两个女同学组成"饭伴儿",一起吃饭,貌似还可以节省一点。吃不完的饭票菜票,直接送给了班里饭量大的男生。 尽管吃食堂可以一周七天吃到不重样的饭菜,周而复始大大好过初中的单曲年年循环,但肚子里还是总感觉缺点啥——零食呀。 中专不像初中在农村,而是在城里。哪怕学校里上学的大都是农村来的孩子,但架不住肚子"咕噜噜"有声的抗议。 下自习卧在寝室,只要一个人冒出一句"咋想吃点东西呢?"听吧,其余的7个人七嘴八舌,嗓门儿一个比一个大"我肚子早瘪了","我饿得少气无力","我说话都没劲儿了"……"我去买方便面!"常常,我上铺的女同学首当其冲自告奋勇,"我一包!""我一包!"她在众人的争先恐后里笑眯眯一一接过递过来的饭票。是的,那时候一斤饭票换一包方便面。自从饭票能换方便面,商品粮就显得格外金贵,班里男生的"福利"就没有了。等到我的上铺乐呵呵地抱着一堆方便面跑回寝室,一一拍到伸着的一只只手里,听吧,8个人一起嚼方便面的"咯吱咯吱"声浑然一体,方便面味儿在寝室里飘来飘去,经久不散。 我铺挨铺的女同学,总是一次买一大包,五连包,五块面饼想吃就吃。我总是买一包,不是回回都买。我是想毕竟零食不当饭吃,保证有饭吃才是正理才是根本。 1994年毕业刚上班,第一个月领了200多块钱的工资,立刻上街卖了一只烧鸡!道口烧鸡,我道听途说心心念念了20年,终于吃到嘴里了!当满嘴流油满口生香肉味绕梁三日不绝的过把瘾之后,我才老老实实把日子又过成了细水长流精打细算的正常生活。 记得买房结婚后的90年代末,我们依然是粗茶淡饭。冬天萝卜白菜,夏天豆角青菜。好像是上学期间的复制粘贴,只不过从食堂变成了自家厨房,从筒子楼变成了三居室套房,从单身变成了有自己小家的人。如果实在嘴馋,就买一丁点大肉吃顿肉丝炝锅面打打牙祭,至于饭馆里飘着羊肉与葱花的烩面只能是一个奢华的想象了。其时,小城的几个农贸市场每天赶集买菜买肉的熙熙攘攘,牛肉、羊肉、大肉、鱼虾、蔬菜、水果、小吃林林总总,有几家的新鲜猪肉、五香牛肉、羊肉汤誉满全城,每天特地赶来吃的喝的买的人不在少数。其实,两个农村娃使出浑身解数在城里安了一个家,实在是吃住不能两全罢了。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我国经济飞速发展,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比2000年翻了一番半。搭着时代的快车,我的生活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工资收入高了,生活富裕了。"没耳朵饺子"被铁了心打入冷宫,凉着它晾着它再也不愿搭理它;过年才吃一顿的饺子,想吃就吃咯;过生日才能吃的鸡蛋,可以一天吃一个;猪肉可以每天吃了,一顿两顿都可以;烧鸡、牛肉和鱼虾,渐渐可以放心地和老人孩子一起大快朵颐;在电视广播里看到听到的从来没有见过的牛奶开始试着喝起来……真没有想到,旧时王谢堂前燕,真的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只是,水果不管是苹果、香蕉、、桔子、梨,直到今天我还是一天吃一个,往日的捉襟见肘养成了现在改不掉的习惯。 刚刚过去的又一个十年,国家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紧跟新时代的步伐,我家也有了新变化。我再也不用趁在酒店吃饭的当儿偷偷塞口袋里一条干炸小鱼把口袋弄得油乎乎,只为了拿回家给儿子吃。再也不用对一只烧鸡一盘牛肉一锅羊肉汤一个披萨一篮子水果垂涎三尺念念不忘,想吃就买咯;再也不用为一家老小的吃喝困惑,正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小城大大小小的超市、饭馆,是自己做是买着吃由你选任你挑,想撮一顿可以呼朋唤友可以全家出行,手指一动热乎乎的外卖送到家门口,年夜饭赶时髦提前预定,吃完八点不耽误回家看春节联欢晚会! 七十多岁的婆婆想起来就唠叨:"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前半辈子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现在也见了也吃了,还想吃啥就吃啥!我咋赶上这么好的时候!" 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小时候家里的那口饭锅,升腾着热气腾腾的热乎劲儿,锅里的内容呢,从红薯轱辘一年年变成了我喜欢的东西。 水煮时间,韵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