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杨紫琼

　　在刚刚结束的第95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中，杨紫琼创造了历史，她成为第一位获得最佳女主角的华裔演员。
　　我们邀请影评人梅雪风写了写杨紫琼的电影与人生。自选美小姐出道，杨紫琼就在一条不断扩大自我实现可能的道路上奔跑，选择做少有人做的＂打女＂，选择转型，选择持续不断的工作。她有着极强的自我控制能力。也正是如此，好的导演会挖掘她身上的矛盾，她的戏剧张力来源于理性和感性之间的冲撞，自尊、自爱和真实的情感、欲望之间的冲突，她永远在这两者之间不露声色，但观者又能感受到某种暗流涌动。无论是杨紫琼的人生选择，还是她对于角色的塑造，总是蕴含着韧性与平静的强悍。 自控者
　　杨紫琼一直演的都是强人，除了她的处女作《猫头鹰和小飞象》，她在那部电影中演一个处处被学生欺负的、手足无措的教师。
　　其余的时候，她都是英勇无惧的警察或者侠客。即使和那些最强的男性联袂出现时，她也毫不逊色。在和成龙合作的《超级警察》中，她是能和成龙出生入死共同完成惊险动作的内地警察，在和李连杰合作的《太极张三丰》当中，她也不是和李连杰卿卿我我的弱质女流，而是英气十足的女中豪杰。在最容易成为花瓶的007系列中，她也没有成为最惯常的007的床上玩伴，而是与007战斗力和智慧分庭抗礼的中国特工。
　　即使在那些相对文艺的电影中，杨紫琼也始终保有着强悍的底色。在《阿金》当中，她是在全是男性的武行当中独立求存的女人，她不能忍受男友的三心二意，不动声色地离开她相对优渥的生活，重回那危险系数极高且动荡不安的龙虎武师生涯。在《宋家王朝》当中，她扮演老成持重的宋蔼龄，在她的两个妹妹因为男人和政治倾向弄得大动干戈沸反盈天之时，她仍然如一潭深水般努力保持着整个家族的稳定和平衡，在《艺伎回忆录》当中，她是艺伎这一行当中的顶流，她与巩俐饰演的初桃截然不同，如果说初桃是属于恐惧导致攻击，那么她饰演的真羽美就是自信导致包容。
　　《阿金》剧照
　　但她饰演的这些强者，并不是那种放荡不羁任性妄为的人，她们并不是靠攻城略地来赢得尊重，而是通过守住了自己的底线而让人敬佩。
　　简而言之，杨紫琼的强悍不是张扬的，不是咄咄逼人的。在她同时代的女星当中，林青霞也拍过很多强悍的角色，但这种张悍与杨紫琼的截然不同。林青霞是在她女性的妩媚的基础上，添加了一丝男性的飞扬。这点飞扬就像美人脸上的美人痣，是一种反差性的装饰。巩俐也是强悍的，她的身上散发着那种女王般的威仪，和雌兽般本能的勇猛。而杨紫琼的强悍是纪律性的，你能看到她的那种控制力，是以退为进的，是绝不侵扰别人，但绝对对别人的越界严阵以待。
　　所以杨紫琼没有那种＂惯常的＂性感。惯常的性感，无非是示弱或者逞强。示弱，就是通过显示自己的脆弱无力，来激起异性怜惜控制的欲望，而逞强，则是通过夸张自己的力量来激起异性的征服欲，甚至是激起他内在的想要跪在别人脚下的、接受别人鞭笞的隐秘快感。
　　而杨紫琼给人却是一种亲和的距离感，一种不具备攻击性的力量感，一种属于大姐看待小弟般的温厚感。 中年人的脸
　　杨紫琼有一张中年人的脸，这张脸在她二十多岁时刚出道时是这样，在她60岁因《瞬息全宇宙》获得世界性的认可时也是这样。
　　她既不是乡土的，如同早期的巩俐饱涨着一种原始的未经世俗污染的生命力，也不是都市的，如同王菲那种冷眼旁观的爱咋咋地的独属于都市的冷感和疏离。她不是浓烈的，就像钟楚红那种轻瞟一眼就能让你的每一个毛孔都燃烧和歌唱的热情，她也不是清冷的，如同袁泉，你与她那双如同古井一样的眼睛相望，你就似乎洞穿了人世的繁华，而有了一种万古如常的寂静。她不是出世的，如同周迅，她身上的纯粹感总是让人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怜惜，害怕她被这俗世浸染甚至是损毁，她也不是那种世俗的热气腾腾的，就比如叶德娴或者毛舜筠，那过于灵活的眼眸里，装着太多柴米油盐以及因此而生的展转腾挪纵横捭阖的激情和算计。
　　这是一张没有极端情绪的脸，是一张没有明确的戏剧性的脸。你在她身上，其实看不到那种因岁月变得更加睿智、或者被岁月摧残甚至打垮的痕迹，她的内在犹如一块并不起眼但庞大的石头，面对时间不动声色却坚韧异常。
　　这也是除了动作武侠片之外，她在其余的电影里面很难成为第一女主角的原因。
　　一般的导演都需要那种具有着极致张力的演员，希望他们迸发出让人肝胆俱裂的情绪和感染力。只有那种更加温柔更加微妙，能够欣赏这种更加细致和隐秘的张力的导演，才能发觉杨紫琼真正的潜力。
　　所以说到现在为止，其实只有三部电影真正发给了她做一个演员的真正机会。
　　她们是许鞍华所导演《阿金》，李安所导演的《卧虎藏龙》，以及最近这部奥斯卡热门《瞬息全宇宙》。
　　《瞬息全宇宙》剧照
　　演技从来不是被发明出来的，而是被发现出来的。当杨紫琼和以温吞和闷骚著称的许鞍华和李安相遇时，她那有光彩的一面才真正有了闪光。
　　许鞍华最善于拍的，是那些平淡背后的深情，那些漠然背后的坚持，以及那些鸡毛蒜皮背后的高贵。李安最善于拍的，是被重重道德法则、社会规则，自我的期许所重重束缚住的情感。这些刚好与杨紫琼本人的特性，有了良好的共振。
　　而这两人也非常恰如其分地发掘出了她身上的那种微妙的复杂性，别人难以发掘的那种隐秘的分裂感。这种分裂来源于一个过分自尊的人，在她的自尊与她的情感需要之间的左右为难。
　　在《阿金》当中，是阿金在片场，因为来了月事无法完成规定动作，即使被挨骂也不愿意说出实情，因为对于一个自尊的人来说，最害怕的就是获得同情。
　　当她发现自己的男友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时，她只是努力故作镇定然后悄然离去。一个真正有自尊的人，是不愿意去大哭大闹甚至是＂泼妇骂街＂的。她对人性的洞察，让她知道这种男女情感的脆弱，当司空见惯的出轨发生在她身上之时，她不愿意发出那种少见多怪的怒吼。她对尊严的敏感，也让她能够体会到别人尊严的重要性。她平静分手，既照顾了对方的体面，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自己成为她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许鞍华，可能是华语影坛最没有猎奇心的导演，她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拍得平淡如水，让其露出最真实不带任何滤镜的原貌来。无论对方是才女如萧红，还是如《明月几时有》里的革命者，甚至是武侠片《书剑恩仇录》里的侠客与帝王。当她处理阿金的内心情感时也是举重若轻，杨紫琼在这部电影中，体现出她一贯的天然克制，让这部在许鞍华序列中并不出色的电影仍然有一种伤感而又豁达的平淡深情。
　　而在《卧虎藏龙》中，李安让杨紫琼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情感爆发。
　　李安是华语影坛真正的第一虐恋高手，无论是《饮食男女》还是《断背山》，我们都能看到，如空气般无孔不入的社会规范与如岩浆般在地底翻滚的情欲之间九曲回肠的张力，杨紫琼所饰演的俞秀莲，在李慕白逝去的最后一刻才忘了她名门正派和大家闺秀的身份的束缚，悲怆的哭声断断续续诉说着隐藏在心中多年也无法被消化的情感。
　　《瞬息全宇宙》的导演不像刚才我们说的许鞍华和李安那么细腻和人文，但他们拍摄的题材与杨紫琼的气质暗自吻合。
　　它讲述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的故事，多年困窘而平凡的人生变得越来越无法忍耐，同样平庸的丈夫在她缺乏耐心的眼晴里变得越发面目可憎，桀骜不驯的女儿根本不愿意听从她自认为睿智的劝导而走上她的老路，吹毛求疵的税务官员只想从她那堆积如山的票据中找出毛病，而一贯强悍的女主角仍然妄想从四处漏风的局面中找到一条万全之路。
　　《瞬息全宇宙》剧照
　　这是真正的能够全面表现杨紫琼才能的电影，这里面有她的老本行，也就是功夫，也有着对她来说几乎可遇不可求的复杂情感：对女儿的哀其不幸，对丈夫的怒其不争，对爸爸的委曲求全，对税务官员的忍辱偷生，对鸡毛蒜皮生活的无法忍受却又惯性地前行。这是杨紫琼所遇到过的最丰满的角色，但同样有关压抑。只是这压抑被导演处理得天花乱坠。
　　在这部外表浮夸的电影中，杨紫琼的表演仍然一贯的沉稳，而没有那种劣质的挤眉弄眼的马戏团似的演出。也正是这种极具生活质感的表演，让影片的整体情绪牢牢地固定在极为现实感的氛围里，即使它的题材和风格天马行空。
　　这三部电影真正发觉了杨紫琼身上的戏剧性，这是丰沛的情感和更丰沛的理性之间的戏剧冲突，是自尊的压抑与贲张的情感之间的冲突，是那种极具中国传统特色的脸和脸里面那属于现代女人才拥有的独立自主的强烈意识之间的冲突。
　　这可能也是她从来没有真正的纯爱情电影的原因，她一看就不是那种会将人生的所有价值寄托在他人身上的人，不是那种将爱情视为人生所有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她和成龙是能将成龙开玩笑称为＂男性沙文主义猪＂的朋友，她是李连杰唯一能够勾肩搭背的女星，她并没有别的女星那种与男明星之间的绯闻，他们相处得都更像哥们。
　　自尊，本质上也是一种＂自私＂，自尊的人都是认为自我完成要比别的东西更重要的人，是认为独立要比依附在别人身上更好的人，无论这种依附有多么的豪贵。自尊，是我要成为我自己，而不成为任何别的人的强烈冲动。从这个角度来说，杨紫琼在电影中与在现实中也有这么几许相似之处。 最为持久的转型
　　只要看一看杨紫琼同代女明星现在的状况，我们就能看到她的特别。
　　无论是钟楚红、林青霞、关之琳、 李嘉欣、邱淑贞甚至是张曼玉，都退出了影坛。除了张曼玉，其他明星，我们都看到一种固定的模式，嫁作商人妇，相夫教子，演戏生涯看起来更像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或者说是人生一个阶梯，而最终的顶点，就是完成阶层跃升，成为巨富家族的一员，享受别人的仰视。
　　相较而言张曼玉看起来更像是硬核的文艺女青年，在演戏这条路上走到了顶点，茫然四顾，意兴阑珊，然后成了一个狂热的摇滚票友，孜孜不倦地用她狂野的声线刺激着乐迷和她的电影粉丝，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而杨紫琼，始终如一地拍着电影，到现在也看不出退休的迹象，而某些女明星大肆张场的情史，在她的电影事业面前，显得不那么突出，虽然她结婚或者交往的也是大富巨贾，比如潘迪生，比如法拉利的老总。
　　因为她没有把与豪门的婚姻作为自己的终极理想，在事业上有所精进或者更上一层楼，始终是她的不变的追求。
　　也正是这种对于事业的执着才会有她屡次演出危险动作受伤的新闻，无论是在《超级警察》当中骑摩托车飞越上火车顶，还是在《阿金》当中从桥上飞跃脊椎受损的消息。
　　从某种程度，她达到了一个打星所能达到的最高峰。
　　《超级警察》剧照
　　打星在商业上，永远都是处在价值链顶端的。无论是成龙、李连杰、甄子丹抑或是现在的吴京，他们都是他们那个时代里票房最高的那几位。但另一方面，由于动作这一属性，让他们在演员这一属性上始终显得有些单薄，在艺术的价值链条上，他们又处在底端。而他们的转型之路，其实是相对艰难的。因为物质收益高且相对固定，让片商很难愿意拿他们去冒险，同时巨大的名利，也让没有太强企图心的打星转型意愿不足。
　　当然这种转型的欲望是一直存在的，比如成龙，就曾经耗巨资自导自演《奇迹》，想证明自己也是个好的演员。比如李连杰，在他自称退出影坛前的《霍元甲》《投名状》中，才开始显示出一个优秀演员的迹象。
　　杨紫琼的转型之路是走的最为用心和最为持久，也是最为成功的。
　　作为一个打女，她先是用搏命的演出将胡惠中、李赛凤、大岛由加利、西胁美智子、罗芙洛等人抛在脑后，成为女性打星中的第一人。然后又先后与成龙李连杰乃至007皮尔斯·布鲁斯南合作，成为与这些世界上最知名的动作英雄分庭抗礼的女武者。
　　但同时，她按部就班、不动声色地拍着《阿金》《宋家王朝》《卧虎藏龙》《艺伎回忆录》，直到这部《瞬息全宇宙》这类更考验演技的电影。
　　这种不疾不徐的耐心和自然，证明者杨紫琼不变的雄心，以及这种雄心的非功利性。
　　杨紫琼的电影生涯是一部励志片，是一个从打戏的角度来说能力也不是特别优秀的人，凭着自己的博命和勤力成为第一女打星的故事；是一个人演戏天分并不算高的女性，凭着持久的磨炼和寻找机会，最终成为一个优秀演员的故事。
　　这种相对的纯粹，既来源于她的个性，恐怕同时也来源于她的原生家庭。她出生于一个富庶的马来西亚大家族，生存从来都不成为问题。独立的不属于任何人的自我完成，才在她心中有了这么高的位置。
　　撰文：梅雪风
　　头图：肖宏耀（B站画电影）
　　图片：豆瓣电影
　　运营编辑：温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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