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经济迎来超长繁荣周期？

　　本文转自作者 | 陈稻田
　　计算机软件对经济周期变化的意义可能被低估，疫情和俄乌战争或都是小扰动，美国可能将经历一次超长繁荣周期。
　　在遭受新冠病毒大流行的重创后，眼下的美国经济复苏强劲，而疫情看起来也已经接近尾声。疫情导致的经济衰退更应该看作是自然灾害，如果不算这个自然灾害期间的衰退（历时三个月），美国经济自2009年6月走出金融危机大衰退到2022年2月已经经历了151个月的经济扩张，创造了新的纪录。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没有获得经济学界和新闻媒体足够关注的重要事件。本文将探讨这个超长繁荣周期后面的推动力量，并对未来作出展望。硅谷著名的创业家和风投家Marc Andreessen的名言是计算机软件在蚕食整个世界。我最近对科技公司的研究让我相信，计算机软件对经济结构变化，对经济周期变化的意义可能被低估了。如果我的观点是对的，美国和全世界可能将经历一次超长的繁荣周期。
　　从产品创新到服务创新
　　历史上的重大技术创新大多集中在产品领域，包括新机械、新材料、新产品的创新，比如造纸、蒸汽机和火车轮船、钢铁、电能、石油化工技术的突破。而计算机领域的创新既有产品的创新（硬件），也有服务的创新（计算机程序或软件），并且软件比硬件市场更大。从历史上看，服务创新殊为不易。一些重大的产品创新会带来服务的飞跃，比如电话电报对通讯服务，火车汽车飞机对交通服务。但是，服务本身的效率基本是依赖硬件产品的。而计算机软件则完全颠覆了这个逻辑，计算机软件就是服务本身，软件的创新就是服务的创新。这种现象在我看来是前所未有的。
　　从间歇性的重大创新到稳定持续的微创新
　　技术进步通常不是平稳线性的，很多重大技术创新都是间歇性的，比如上面提到重大技术突破，都是几十年才出现一次，并带动经济的一个跃升。它们的发明发现和普及带来经济的阶段性繁荣，创新的阶段性停滞又会带来经济增速的相对下降。
　　不过，计算机产业的技术进步遵循了完全不同的模式。简单地说，计算机程序带来了稳定且无限的技术进步。计算机产业在硬件上的技术进步可以由摩尔定律来概述。不过，最近我对计算机软件有了一些新的理解，这里我想更多地讨论软件的重要意义。我相信软件的发展对技术进步的方式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
　　社会的生产是无数流程组成的，每个人有自己的做事流程，团队有流程，企业有流程，政府有流程，流程之间互相链接和交叉，又产生新的流程。软件就是把这些做事的流程自动化、合理化、固定化。比如要解一个方程，计算机程序可以把人手计算的过程自动化，从而提高效率。在我们的组织协作当中，管理软件可以记录信息，记录流程，为更好的流程管理作出贡献。汉语把program翻译成程序，是非常贴切传神的。
　　程序员把软件修改一下，就代表了技术进步；把两个软件连接一下，也是技术进步。并且，只要投入人力去修改和测试，我们就可以获得更好的程序，从而提高做事的效率。这是令人惊叹的。发明创造在历史上都是杰出人物进行的，需要跳跃式的创造思维。而现在，一个受过标准训练的程序员就可以稳定地生产出新的程序，也就是新的技术。全世界可以有几千万的程序员，他们都在稳定地创造新的技术，新的知识。试想一下，一个软件可以一个月甚至几个礼拜就更新一个版本，而传统制造业比如汽车，一年才能推出一个更新。技术创新的门槛降低了，参与的人数大大增加了，可以稳定地生产新知识，这是技术创新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软件的另外一个特点可能同样重要，这就是软件的技术进步空间几乎是无穷的。前面讲到，软件是为流程服务的，世界人口和组织数量如此之多，他们要执行的流程可以说是无穷多的。这样，流程系统中可以改进或建立各种连接的地方可以说是无穷的，因此软件的改进空间也是无穷的。这大概解释了在历经60年的大繁荣之后，计算机产业的雇佣数量仍然在快速增长。这种现象，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产业都没有发生过。
　　软件对其它服务部门的大促进
　　软件本身就是一个大的服务产业，而软件本身还可以促进其它服务业的巨大进步。在工业生产中，劳动成果是实物的，其数量和质量更容易度量，生产活动因此更容易管理和监督。而服务业的管理则很不容易，因为服务的质量和效率很难度量。而软件在工作流程中的使用，对服务业带来 了 根本性的改变。计算机程序在服务生产过程中留下更多的信息记录，从而可以更加准确和及时地评价服务工作的质量和进度。计算机程序和服务流程天然匹配的特点，使得软件在服务业中的使用是很自然的。软件技术的进步，不但促进了传统服务业效率的提升，还促进了很多新服务的出现。比如，网上教授音乐课、网上零售、网上音乐会等等。
　　传统上，大型服务企业出现在银行、零售、通信等行业。计算机程序的普遍使用，促进了创新性大型服务企业的出现。新兴的服务企业，比如亚马逊，微软，苹果，动则雇员达到十万人。咨询企业埃森哲，居然有70万的员工。这些创新性的、知识密集性的大型服务企业出现，代表着组织能力空前的提高。
　　服务业比重的上升与经济周期
　　计算机软件对服务生产的促进和赋能，直接的后果就是服务业在经济中的占比不断提高，而商品生产部门的占比则显著下降。在美国，商品生产部门在非农就业中的占比从2000年的18下降到2020年的13%，降幅接近三分之一。这个幅度的下降对经济周期可能有重要的影响。商品当前的生产需要匹配未来的需求，这个时间错配叠加预期的困难，造成很多经济活动的大幅度波动，比如库存和固定资产投资。而服务则完全不同，服务的生产和消费是即时匹配的，这大大降低了生产活动的波动性。
　　美国服务就业占非农就业比重达到87%的水平，这在全世界大的经济体里面是最高的。
　　有效需求变得更稳定，因此经济的波动性更低。目前经济学家普遍预计美国的长期增长潜力在2%-3%之间。由于商品生产部门的比重越来越低，在一个2%潜在增速的经济中如果要造成一个经济衰退，需要商品生产部门（占美国GDP接近20%）在一个季度内出现幅度超过8%的下滑（年化则是接近30%的下降），才能把整个经济拖进衰退，这个幅度的波动在历史上少有发生。
　　此外，当前的建筑业看起来很健康。制造业很小的规模，似乎不再可能经受大的冲击。
　　再有，像特斯拉这样的高科技制造业正在蓬勃发展，它长期内在美国本土有潜力创造30-50万个工作岗位，要知道美国的制造业就业一共才1200多万。
　　基于上述的原因，我认为美国的经济稳定性大幅提升，未来大概率将持续增长。
　　通胀的影响
　　通胀是目前的一个风险因素。2022年1月份的CPI同比增速达到7%，这是1980年代初以来的最高水平。面临通胀压力，美联储在2021年12月份开始把加息和退出量化宽松提上日程。现在的问题是，通胀是暂时性的，还是有持续性？
　　本文认为通胀是暂时性的。疫情期间美国居民的消费储蓄行为有几个显著的特征，一个是美国政府的失业救济金大量发放导致居民收入不降反增。另一个特征是由于社交隔离使得服务消费受到很大限制，居民把大量的收入用于商品消费。这导致商品需求由于结构因素出现大幅的上升，同时由于全球供应链的不畅，供给没有跟上，最终导致价格快速上涨。我相信这种结构性因素不会成为持久的趋势，当居民手里的超额现金消耗完之后，需求会回归趋势水平，同时供应链也会逐渐改善，最终导致价格涨幅回归历史趋势水平。
　　70年代的滞涨是很多因素促成的，我认为目前不具备触发工资-通胀螺旋的条件。
　　财政的可持续性
　　尽管很多研究关注美联储，但我们从这次疫情看到实际上财政政策的作用可能更大。截止2021年三季度末，美国国债余额是28.4万亿美元，占GDP比重为122%，而疫情前的水平大概是100%。不断攀升的债务水平让许多人担忧美国财政的可持续性。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们改变了看法，他们认为用利息支付对名义GDP占比是度量债务健康程度更有意义的指标。由于利率水平的不断下降，联邦政府的利息支付占GDP的比重在2002年以后一直稳定在1.2%到1.8%之间，并且大幅低于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水平。
　　这种变化谁能够想得到？几乎没有人。这么多年来很多人不断警告财政的破产，最后突然认识到只要利息能够支付，债务数量并没有关系，本金的偿付无非是通过发债收入过一下资产负债表。这个问题再次彰显宏观经济作为复杂系统的威力和研究它最有意思的地方：宏观经济不会对任何一个经济学家友善（但可能凯恩斯除外，他早就想明白这个问题，对债务数量不以为然）。
　　债务可以有多大呢？如果利率是1%，假设2%为利息支付占比GDP的安全上限，债务存量可以是GDP的200%。目前美国是122%还有接近80%的发债空间。假设储蓄和投资的缺口是3%，需要用财政支出来填补，3%的财政赤字率可以维持接近27年。27年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可能国债利率已经变成了0.5%。甚至是负利率，正如欧洲和日本所经历的一样。如果是零利率，政府的负债能力是无穷的。
　　财政政策思路的打开，是美国经济长期繁荣的重要保障。2020年美国财政政策配合货币政策进行了一次大胆的演练，大获成功（作者当时在本刊有一篇文章预测美国宏观政策将有效应付新冠经济危机）。在未来，当经济遇到冲击的时候，财政政策同样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世界的承平时代
　　世界总是纷纷扰扰，中美贸易战还没有结束，新冠疫情就来了，而最近又发生了俄乌战争。但是，我认为这些都是小扰动，如果我上面的讨论是合理的，那么以计算机软件为核心的技术进步，将把全球经济带入持续的繁荣，世界经济的承平时代正在到来。
　　当我获得如此乐观结论的时候，真是如释重负。是的，想当年做研究，颇有点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现在回想起来，既感动于单纯的探索精神，也为见识有限而甚是惭愧。如果不是这两年因为新冠疫情得以有时间深入研究全球领先的信息科技公司，我可能不会有这个发现。而如果对康芒斯的流程和制度没有感悟，看了科技公司也不会产生对技术创新和宏观经济的这么多想法。这是个偶然而奇妙的思想之旅。
　　在以软件为核心的这一波长期技术创新浪潮中，美国企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后工业化时代，美国制度环境所具备的流程体系化、透明化、理性化和稳定化的优势（这些要素至关重要，这里无法展开讨论）将在计算机软件和更广泛的服务业中持续体现出来。而软件和互联网将把全球经济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我相信，技术推动的全球经济一体化必然将加深，美国将创造一个超长的经济扩张周期，同时带动全球经济的持续繁荣。
　　美国政治学者福山很年轻就写下了《历史的终结》一书，这使得他名声大噪，成为学术明星。近些年福山变得悲观了一些，似乎对他早年的乐观想法有了一些动摇。政治是很难的，但是在经济领域，我认为历史已经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