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履一个人的旅行

　　马小菲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或许印证了读书与旅行本就是相通的。
　　人们在柴米油盐醋的生涯中浸得太久了，难免疲惫，精神生出锈来，于是迫切地要为自己寻一个出口，这个出口便是读书。翻开书，就如同背起行囊，暂时告别了原本熟悉的一切，沉入未知而广阔的世界。你嗅不到厨房的油烟味，隔壁邻居的聒噪也无法传入你的耳朵，此时的你只是一个行者，在路上。
　　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放逐，无关欲望，亦无关功利。
　　我曾去过老北京的胡同，踏着薄薄一层槐树叶，在陈年老酿似的阳光里微醺。读老舍的《四世同堂》时，像是又走在胡同里，只是我听到了西山隆隆的炮声，嗅到了沦陷后悲愤与屈辱的气息，同时也感受到小小的胡同所蕴藏的深沉力量。这力量随空气一起弥漫，成为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北平的独特印记，又在六十年后的今天，被我珍藏。
　　我到过上海，却未能深入它的肌理，领略弄堂的韵致。幸好还有《长恨歌》，使我得以走进弄堂，走进上海文化最生动的一角。
　　王安忆不疾不徐的笔调引导我，看那精雕细刻的老虎天窗和细心细养的月季，鸽子腾空而起，路灯下的流言雾一般，散也散不开。我前面走着那位名叫王琦瑶的上海女子，一袭旗袍，神情落寞。在时代的巨手下，走进了弄堂便是走进了小人物的一生，绚烂与悲凉交织，都是一般难忘。
　　时而壮阔，时而婉约，时而幽静，时而苍茫——且读且行中，我看遍一路风景。
　　读书时，常常想起一段电影台词：
　　＂一个人总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你会发现，原本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事情真的就那么忘记了。＂
　　我想，读书何尝没有这样的疗伤作用？书中自有陌生的路、陌生的风景与陌生的歌，可以安抚人们受伤的心灵。
　　记得刚上初中时曾有过一段灰暗的日子，好在当时功课不多，于是每天晚上的大把时光都把自己埋在书里。我读毕淑敏，读安房直子，读三毛，直读到心柔软得像一块棉布，而总也打不开的心结也在她们温柔的絮语中，自然化解。
　　旅行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天、看云、看远离尘嚣的风景。不喜欢到那些繁华到只剩俗气的地方扎堆，身边拥着一大群莫名其妙兴奋不已的人。读书也该是这样的吧。要一个人带一颗沉静如佛的心体会书中的风景，在风景中感悟人生。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每一步都像走在朝圣的路上。
　　放眼当下，随着物质生活的发展，人们对待读书的态度以及读书的方式却在悄悄发生着改变。许多人开始采取随团旅游一般的方式，读书只求数量不求质量，只要速度不要思考。眼睛饕餮的同时，进入大脑的内容寥寥无几。几十本书走马观花看下来，得到的如死树枝，干枯萧条，可怜兮兮。
　　还有人读书只为摘录其中优美的语句，这挖一个词，那择一个句，全然不顾内容与结构的完整性，更不管思想的启迪，只是像珍藏瓷器一样小心呵护着那些零星的词句。这就好比旅行时面对眼前风景熟视无睹，只顾弯腰拾取叶子和花瓣夹在本子里，多么得不偿失。
　　以上现象的出现，要归结于社会普遍流行的急功近利思想。当实用与便捷成为衡量事物的标准时，浮躁之风便起于青萍之末。而读书也免不了成为一种手段，剥离了脉脉温情与人性化的阅读体验，越来越向机械化、快餐化靠拢。
　　我无法想象，当一个人不再以享受的心情读书，它又怎能品味那一路云淡风轻、长风浩荡，又怎能将自己也融入书中，沉醉于字里行间闪动的智慧，那般舒畅，一如面对世间最美的风景？
　　因而面对如今躁动不已的文化氛围，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抛开种种欲望，抵制重重诱惑，保持纯粹，而后读书。＂心远地自偏＂，当我们不为考学、工作，亦不为炫耀娱乐读一本书时，便会离喧嚣渐渐远了，却已能嗅到山间野菊的芬芳。
　　一旦真正沉入读的过程，自然会放慢脚步，深深凝视，细细思考，清洗眼睛的同时也清洗了自己的灵魂。就像那年暑假，我跟随刘亮程先生走进了《遥远的村庄》。当我时不时蹲下，聆听村头一滩草的笑语，或是凝望一匹马的眼睛，在吹过村庄的一场风中领悟生命的无奈与顽强，就好像逼仄于城市的灵魂刹那间变得单纯而透明，与万物共生共息，回归于太初时的自由宁静，在天地亘古不变的旋律中，做一个长长的梦。而这，才是读书的本意所在。
　　当然，要回归读书的本意，个人的努力尽到了，还需要全社会形成一种尊重文化的共识。若是仅为了商业利益、流行趋势而为游乐场式图书提供滋生繁衍的土壤，使其遍地开花，则人们就算想进行精神旅行也找不到合适载体。无论怎么说，这类书连景色都称不上，充其量是＂景观＂。它们如游乐场，给人感官的愉悦而非心灵的愉悦。第一次看也许感到刺激有趣，而后便逐渐令人乏味。
　　只有真正意义的书成为随处可见的风景，如空谷幽兰、月下荷塘，才能许高质量的阅读一个可能，许心灵感动一个可能；才能使人们在书中走得更远，看得更广，获得更深刻的启迪。
　　这样，即使有一天我们终将老去，也许老得不能行走，却依然可以在好书中寻找慰藉，继续一个人的＂旅行＂——
　　一程山水，一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