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童年极致快乐，也极致悲伤（12）

　　小儿子乐乐7岁，自闭症，重度、典型、低功能的那种。
　　从1岁7个月起到现在，乐乐做干预4年多，但目前仍没有语言，没有肢体语言（基本不用手指），不能独立完成吃饭，没有主动穿鞋穿衣服的意识，大小便还在身上。
　　医院诊断，语言和智力残障一级，医生和妻子说，他的实际年龄，可能还不到1岁。
　　他在省城的医院和机构，做1对1干预，效果微乎其微，每月耗费上万。
　　他的童年，没法上幼儿园，曾尝试过幼儿园融合，失败；他没有任何一个玩伴，在家里与他爸妈都没办法玩在一起，出了家门，就像风一样跑脱，不认任何谁了；他也基本没有啥子玩具，他目前所掌握的玩技有俩，一个是摔地上，一个是放嘴里咬。
　　他是极简主义者。他截至7岁的童年，他的玩具和喜好，惟独有一样，门。各种类别的门：房门、厕所门、店面门、电梯门、超市门、垃圾桶门；木门、铁门、玻璃门、不锈钢门；打开的门、或者紧锁的门。
　　他的眼睛里，时刻惦记和找寻的，只有门。
　　除门之外，截至7岁的童年，他头顶湛蓝的天空，天空里飘浮的白云，白云下的花和树，花树里飞舞的蝴蝶，蝴蝶轻掠过的人群，人群里同龄小伙伴们的追逐嬉闹，所有种种，那些一般孩子童年里有趣的、奇妙的、美丽的、热闹的事物，在他眼里统统看不见，或者至少是，视而不见。
　　他玩门的快乐，简单、炽热、而且疯魔。这种极简式的单一的快乐，在自闭症术语里，叫狭隘的偏执兴趣。
　　门哪儿都有。在家里，白天他可以从木房门玩到厨房推拉玻璃门，或者赖着趴着在房门那，反复拍打，夜晚睡觉，只要不强制阻断他起床拍门，他会如着了魔的兴奋，面色潮红，眼里放光，嘴里啊呀怪叫。带他出家门，只要一放手，他立马向店面门、向厕所门、向超市门飞奔。
　　他两岁时，我始终在纠结，乐乐这种极简快乐，是该阻断，还是不该阻断？
　　有个经验丰富的自闭症家长得知我这个疑问后，给我打了比方。
　　他问：你读高中时手淫过没有？我说，有过。
　　他问：手淫时你快乐吗？我说，当然快乐。
　　他问：手淫时被人阻断怎么样？我说，会很阻丧。
　　他问：手淫是强制戒断的吗？我说，不是。
　　他说，对，所有不良嗜好和不良行为，只有真正满足了之后，才会慢慢戒断和转移。
　　他讲，自闭症孩子的这种偏执爱好，不能强制戒断，只能融入他的爱好，允许他的爱好，不断在这个爱好中加入互动和新的东西，才能慢慢转移。
　　似乎听来在理。所以，这4年多，没有强制戒断，想尽办法在医院和机构做干预，在家里做融合。
　　但，4年多过去，我回头发现，戒断乐乐玩门的疯魔，竟是像极了戒掉毒瘾一样的难。
　　是的，这世间，所有的门，充满怪异，毒似砒霜。
　　上个星期，我和妻子晚上带乐乐去超市，我被他反复冲往超市玻璃门的拍打，离开超市时无数次趴赖在地上，以赴死般的决绝要爬往超市门的疯魔整到头昏。
　　那时刻，我只想狠狠地抽他。
　　他对父母动真格的怒骂，或者真动手的抽打，是有惧怕反应的。
　　当他因为想玩门而赖皮甚至着魔，我蹲下身子来，抓住他双手，盯着他眼睛骂他时，他终于会拿眼睛瞟你，歪着脑袋，极不情愿地和你僵持，或者蹦跳。
　　虽然也没办法好好互动，但，至少疯魔的情绪，赴死般向门奔赴的决心，降下来了。
　　机构老师、乐乐外婆都说，乐乐生病很可怜，这病不能打，打不好。我当然深深懂得他的可怜，但我不完全理解和赞同打不得的话。一方面，事实证明，他疯魔时骂与打是有效的；另一方面，他魔怔成这样子，不开打，要到何时何日，才能养成一点点基本的行为规范？
　　我和妻子与岳父母说，乐乐就是欺软怕硬，你吓不住他，管不住他，他可以为了他的快乐和疯魔，反复欺负你，他才不管你累死气死恨死。
　　前段，乐乐妈妈抱着一丝丝的侥幸和希冀，给乐乐报名入学市特殊学校，因为满7岁了，没法报学前班，只能报一年级。今天一大早，要我让乐乐去学校参加入学评估考试。
　　他连幼儿园融合都没超过半年，现在上一年级？以乐乐目前的能力，我觉得该是万无可能。
　　但不敢拂了妻子的愿望与好意，便一大早起来，带乐乐去特殊学校报名做评估。
　　一上午下来，发现一个新的事实。乐乐不止在他干预过的3家医院和机构，是程度最重能力最差的那个，也是今天去特殊学校的一百多孩子中，最糟糕的那一个。
　　评估当然没法顺利进行。放他一个人面对评估老师时，他反复冲往评估教室的门，没办法搭理老师的任何示意和语言。
　　回来后，我和妻子说，所有的孩子，唯有他一个，在学校外排队交报名资料时，反反复复，要拼死般地冲往旁边的厕所门。唯有他一个，没有任何指令意识。其他的孩子，哪怕是那种没有语言歪着脑袋怪笑着蹦跳的，也至少是在父母的周围蹦跳，不会疯魔似的，往一张厕所门冲跑。
　　妻子忧心忡忡地说：乐乐这么下去，这种玩门的疯魔不改变，越长大越拉不住，不会像机构中的那个16岁的睿睿吧，现在几个大人在机构里也绑不住了，只能天天锁在家里。
　　我听后沉默无言。
　　我知道，乐乐今天的快乐，有多简单多沉迷，他明天的悲伤，就可能会有多沉重多残忍。
　　有时候，真希望这世间有神仙，能给迷途的乐乐指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