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忘却
一
北方平原雨后的巷子极度泥泞,中间是水,两旁是泥。我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但还是滑倒了,刚爬起又滑倒。突然,背后有一只大手抓住我的胳膊将我轻松拎起,扭头向上看原来是老兵。"小心点,扶牢了再迈步。"一个关切的声音。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记忆,早快忘得一干二净了。日常工作与生活中绝不会想起老兵,只有每次回老家并且要路过老兵居住过的老宅时才会想起老兵。
"老兵"是我给他取的称呼,并且只有我一个人才懂的称呼。因为乡亲们从来没有人也没有过称呼他为"老兵"。当然我也没有称呼过,只是在心里这样称呼着。对老兵的记忆只停留在我离开家乡出去求学之前,之后至今再没有丁儿点信息。只知道他是一位参加过援朝战争幸存下来的老兵。
记得年少无知时,拎着个酱油瓶子或醋罐子去小铺子总得路过老兵的门口。他的门不阔、两扇、向西开、黑色、木质的。他的墙灰蓝、表砖、很低。他的小院,黄土、平整、干净。最亮眼的是他的那个石质的门蹲,其实左右各一,有一个油亮发光或者说包浆很好。每次路过,忍不住总会习惯性的多看两眼那个包浆很好的石头。
只要是白天他的门常开着,常开着一扇,另一扇关着,无论春秋。只要不是吃午饭的点,老兵常坐在门口一个干草做的圆型的厚厚的垫子上。背依在那扇开着的门的门框上,一只手扶着那个包浆很好的门蹲,另一只手扶着一只木质的同样是很有年头的夹拐。一条腿向前伸得很远,但只有一条,对,老兵只有一条腿。从来没有人苛意去问他另一条腿的事情和这一条腿的事情。尽管每个人都想知道,当然老兵更不会苛意去讲这个事情。
老兵是个讲究人。他的白布衫永远很干净;黑布裤子也永远很干净;那只黑布鞋也永远很干净;他清瘦的脸和不多的花白头发也永远很干净;就像他那不宽阔,平整的院子一样永远很干净。
爱干净爱整洁的人,自然,人生态度也不会太差,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得。每次遇见他他总会笑么嘻得和你说上两句话,声音不大但能听见,语气甚或有些委婉。无论你驻足回应或者边走边回应,他总是那样笑么嘻的。
老兵的家门距离大街不过四十米,街旁的槐树下或者草垛边,只要天气好总会有三五个闲散老人东家长西家短。老兵却从来不去参与其中,并不是他凭一己之力走不到大街上,也并不是他没有可讲的话题。大概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一个爱听闲话和说闲话的人。
也许在老兵的世界里,只要有日出有日落,有巷子里的几个行人就足够了。若是能三言两语搭上几句那就更好了。清寡是件好事,保持清寡更是件好事,不惹麻烦,麻烦也惹不着。
听说,后来县里的人来过几次,要安排老兵去政府办的荣军敬老院养老。可是被老兵谢绝了,说是,一个人清静,不想给人家添麻烦。
还有,老兵一生孑然一身,没有娶妻,听老人讲村里曾有人给张罗过,但又被老兵谢绝了。说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况且还这么个境况。
何尝不是呢?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爱情,婚姻,传统意义上的完整的家庭。也并不是因为没有拥有这些,而使他的人生变得不够完整。老兵的人生很简单也很不简单,但也是完整的。出生、长大、参军、打仗、负伤、回家、看着南来北往和北来南往的乡邻,这便是他的一生。
二
"老头儿舅舅"也是个老兵,个不高、瘦、驼背、中山装、戴幅眼镜、脸上常堆满笑、镶一颗银白色的牙,也是孑然一身。参加过解放战争,援朝战争。
"老头儿舅舅"这个称呼不知是谁赋于他并赐与我的,大概是因为我刚出生时他就已经是个老头儿了。反正从我孩提时便这么称呼了,反正我叫着他应着,从来没有觉得不合适过,反而觉得更亲切更恰当些。
听我的几个舅舅讲,"老头儿舅舅"退伍后回到家乡,被安排在村子南头的小学里打钟。那时,学校没有电铃只有一口挂在老歪脖槐树上的铁钟,钟下的铁杵上系一条绳子。至今,依稀记得那悠扬的钟声。"铛铛铛……"急促的是上课声,"铛…铛…铛……"缓顿的是下课声。就这么着断断续续的悠扬了几十年。
学校西边有两间平房,一高一低,高的是卧室,低的是厨房。这便是"老头儿舅舅"的家。
时至今日最清楚的是他的卧室的房梁上挂着个两头弯的铁钩子,铁钩子上挂着个荆条筐。记得是个秋天的下午我去学校找他,一见我来,他便扯上四条腿的高凳子,放在炕上,爬上去,双足站在凳面上,一只手扶着墙,慢慢站起并努力伸直他佝偻的背,一只手托住筐底,双足用力踮起,"吭"得一声将筐子摘下。轻轻的放在炕上,掀开厚厚的棉毯子,一筐漂亮的大黄柿子变了出来。我禁不住伸手去抓,却被他挡了回来。他快速抓了两个放在大瓷碗里倒上热水,然后用另一个同样大的大瓷碗扣在上面。便说:"焐一下,焐一下。"
软软的漂亮柿子特别甜,特别甜,吃完后还不停的吧嗒嘴儿。而今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特别没良心,只对那柿子的甜记忆犹新,而对我的"老头儿舅舅"却渐渐模糊了。
"老头儿舅舅"有个绝活儿,只要劲头上来。右手拿俩个相扣的小瓷碗,左手拿一个小瓷碗,叮叮咣咣一阵有节奏的碰撞。一段欢快的小调应运而生,"鬼子就放大炮哇,八路军就拉大栓,喵了一个准,打死了翻译官呐………………"。于是一场别开生面浸透着浓浓的乡土味的音乐会就开始了,把在场的大人小孩个个逗得"嗝嗝嘎嘎"笑没了眼。能使大家快乐这便是他的快乐。据说他参军时就在宣传队是个宣传员。
学龄前我一直在姥姥家,自然与"老头儿舅舅"的接触就很多,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乐呵呵的。我的快乐是天真的,他的快乐是认真的。
后来我回到了二十里地外的我的家,开始上学。他由于身体原因,被政府接到县城的敬老院开始疗养。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很多。印象中有一年春天的上午,他一人步行十五里,从县城来到我家说是想看看外甥。见院子有些乱,他拿着个小笤帚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扫着,杂草拔掉,就连蚂蚁堆的小土窝也不放过。通常我们扫院子要用扫帚可他要用笤帚,一直收拾到他满意为止。摸着我的脑袋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三
日子在改变中向前滚动,而今,"老兵"和"老头儿舅舅"都已经不在了,若不是有个思绪的引子,我也是很难能够将他们想起。
今天的幸福是建立在无数个像"老兵"和"老头儿舅舅"的义无反顾与无可畏惧之上的,正是因为他们舍生忘死的穿越枪林弹雨,我们才能够幸福。
今天的我们,大多都躺在那漂亮的大黄柿子的甜中,却不懂品尝,只知消磨。请珍惜幸福,珍惜当下吧!不要抱怨,不要叫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最苦的苦曾有人已替我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