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记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贵州凉都水城古镇的建筑大多是砖石木头青瓦的混合结构，保存当年老城的模样建造而成，吸引了不少的游客来度假避暑。美是肯定的，但于我记忆中的老城却少了点什么，就单说那片片青瓦石墙吧，没有了岁月的洗磨，崭新是崭新，＂古＂的韵味却是遗憾缺席了。一 姑婆家
　　当年老城如县志上描述的差不多，一律的青砖瓦房四合院，阳光从木墙板间的缝隙、或者是泥土石头墙的边壁、从小小的四方天窗窜入室内。那束束白光里纤尘毕现，我就盯着那缕缕阳光一动不动，脑海里有无数的问号与惊奇，有无数千奇百怪的想法，诸如那可以用手抓住吗？那些小点点是一群小精灵吗？它们在跳舞吗？……姑婆对此总是把嘴一撇，眉毛一挑，唇齿相碰间蹦出两字＂太呆！＂有不解有恼怒还有一点点的疼爱？我全然不予理会，过一会儿还是这副呆样。
　　我那时不过三四岁吧？！最多不过五六岁，还没上小学呢（那时没有幼儿园没有学前班）。我依稀记得姑婆家的门槛高高的，每次进入我都几乎是笨笨的跨马动作，非常的拖泥带水，一只手扶门框，一只手抓门槛，先递一只脚进去，骑在门上半晌，再把另一只脚送出去，稍一侧身，屁股在门槛上一滑，成功＂跨＂过高坡，进入安全领地。不记得当时我是否深吸了口气，有蜜一般的微笑庆祝成功的喜悦？
　　那道门虽不厚重，开关起来也是咯吱作响，吱吱呀呀。我无聊的时候就把门一开一关，一关一开，吱吱呀呀，吱吱呀呀，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了。当然，这种时候，姑婆他们多半不在家，要么就是在后面的屋子伺候几头嗷嗷叫的猪，无暇顾及我这个闷不吭声的淘气包。
　　打开姑婆家的门，一张床躺在这扇门对面，一个上了黑漆的如壮汉般结实憨厚的衣柜杵在门和床之间的那堵墙边，床尾也立着一个同样黑色的五斗橱，里面挤满了土碗、盘子、土泥罐……床对面左上角是一个自砌的四方形的大水缸，水缸上一个铝制的大水瓢倒扣在木板缸盖上。一张仍然是黑漆的结实饭桌挤在水缸边。
　　五斗橱和水缸之间有道门，过了这门也是一间屋。屋内光线很暗，白天比晚上黑，大白天不允许开灯的，浪费电。光从屋顶的瓦片缝隙里钻进来，从木墙板缝里挤进来，隐隐约约，刚进屋子时什么也看不清，要过一会儿才看得见那昏昏然的小世界。屋子左上角坐着一个烧煤的大火炉子，下雨天出不了门，姑婆、姑外公、大舅、小舅还有我就围在炉子边上听雨声、摆龙门阵、烤洋芋吃。一开始滴——滴——答——答，一会儿便滴滴答答，雨水三三两两不请自来，姑外公就用盆盆罐罐接，滴答滴答滴滴答答声中，我吃得双手黑黑、嘴唇黑黑，有时就连鼻头、脸蛋也难幸免，彻头彻尾一个花猫！
　　这间屋子很低矮，用木板搭了一个棚子，玉米棒子一串串摆上去，一层叠一层。绿绿的豆角也编成长串吊起来风干冬天炖腊肉骨头吃，红红的辣椒也是拧成串挂下来吊在柱子边上，要吃就扯几个下来。
　　与这间屋子相连的还有最里面的猪圈。猪饿了会用蹄子刨门、用头顶门，门被撞击的声音与猪发出的急躁声响成一片，让我担心它们随时就能破门而出冲到这间屋里来。每每这时，遇上姑婆在家，姑婆会佯装生气地吼道：＂畜牲些，等烧不等住的（方言，指没耐心，等不及）！＂一边风风火火将煮好凉了半天的猪食倒入门口猪食槽中。取下门板又是一阵骚动——猪抢食，大有要打翻食槽的危险。姑外婆就会用手中的竹条、木棒敲打闹腾得凶的那头猪，很快响起一片猪吃食的声音，很有节奏感，夹杂着猪满足的哼哼声，姑婆的脸上也慢慢浮现出满意的笑容，还不时喝止吃得忘形，把脚丫子也伸进食槽的馋馋猪。而要是姑外公呢？他则会心一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不忙不慌地搅拌着猪食，一圈圈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笑吟吟的脸……
　　姑婆他们把这间生火做饭吃的屋子叫＂桃屋＂，长大了才明白应该是＂堂屋＂。因为口音问题，让我迷惑了整个儿时时光。屋内没有桃子啊，也不是用桃木修建的房屋啊，怎么会叫＂桃屋＂呢？为什么许多这种屋子都叫＂桃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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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四合院里的时光
　　记得紧邻姑婆家左边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两个女孩儿。两个女孩儿一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我们有时会在一起玩，但都不爱说话。我记得这位妈妈是医生，她回到家，这两个女孩儿也回到屋里去，静静地坐在桌前，捧着书本读读写写。这时，我会站在天井（四合院院子里）里远远地望着她们，不仅好奇，还非常想和她们一样可以捧着书朗朗诵读，能读上半个小时该会多么了不起！有一次，不知什么缘故，只见那位妈妈在责备她们，后来还起身拿了双筷子打姐姐的手。姐姐痛得双脚轻跳，头低着，不出声，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那位妈妈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最后没忍住也滚落下来。
　　筷子打手心有多痛呢？当年的我羡慕这样的挨打，我可没被打过手板心。我吃过耳光子、木板子，还跪过洗衣板，手拧脚踢更是不在话下。我的大多数同龄人，谁不是犯错就被爸妈（更多的是妈妈）随心所欲的一顿暴打呢？筷子那么细、那么短，打在手心上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那母女俩都哭得那么伤心，又是为什么呢？我非常不解，脑袋瓜上又多一个问号在盘旋。
　　这个小小的四合院大概住了五、六家人。天井里只有一个自来水管，水管旁有时聚了三五个排队提水、洗菜、洗衣裳的人。此刻的他们很开心，大嗓门摆起龙门阵，一串串笑声突兀飞奔，窜出好远。我听不懂，但会偷偷地跟着笑。
　　一次就有人说我脑袋好大，我歪着脑袋等下文，她却压低了嗓门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也看不分晓她的表情。这脑袋大是怎么一回事？她身边就有人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呢！我有个亲戚家的娃儿头也长得大大的，人家聪明得很！＂我一定打开了紧锁的眉头，嘴角一咧，偷偷一笑，放心地走开了。
　　图片来自网络三 姑婆家的木梯
　　姑婆家的木梯子摇啊摇，摇啊摇，摇得木梯上的小阁楼模糊不清，摇得大舅小舅的乐园无踪无影。它就藏在堂屋门后。人一踩上去，它就吱吱呀呀，晃晃悠悠，说不尽的岁月沧桑，道不明的世间忧愁，像极了一个上了年纪拄着拐杖的老人久坐之后费劲地起身，身子颤颤巍巍，骨节还咯嘣作响。每每看见姑婆他们在梯子上和梯子一起晃动，我的心也跟着颤，神经紧绷，呼吸屏止。
　　有一次小舅真的就从梯子上摔下来，哭了几声，似乎没伤着，但是吓着了。从那以后我就更不敢爬这梯子，虽然内心极想上去和大舅（姑婆的女儿）呆在一起。
　　记忆中，大舅也爱哭鼻子，一哭就一大嗓门哀哀哀的，姑婆就会更大嗓门地数落，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般地。可我想和大舅亲，虽然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她大概在上学），她总是笑嘻嘻地对我，从来不凶我。有几次她哄我上楼和她睡觉，她请小舅在上面看着我，她就在我后面用手托着我。下楼我更怕，她也先下两步，要我把脚交到她手里，她慢慢地把我的脚放在梯子上，就这样慢腾腾地把原本几秒钟完成的动作放大到漫长的几个小时，至少十几分钟吧，对我来说十分的漫长和煎熬。
　　自从小舅摔下楼梯后，尽管大舅热情地怂恿我，我还是坚决不上楼了。大舅后来出嫁了，再后来被人贩子拐卖到了河南。姑婆联系上大舅后，她们间的书信往来几乎就被我承包了，每次代笔脑海里都是大舅无遮无拦的哭笑交替，都会有这个晃晃悠悠的梯子……
　　妈妈送我来姑婆家，我虽然并非心甘情愿却也很少哭。有一天，不知怎的，哭得有点厉害。在妈妈放下我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我哭着追到门边，姑婆则生气地一把拉回我，大嗓门呵斥道：＂你要跟你老娃子去，你老娃子咋做活路？你还吃不吃饭的？＂姑外公则好脾气地奚落道：＂哭稀包啊哭稀包，快来快来，我给你烙粑粑吃。＂边说边动手和面粉。为了让我停止哭泣，他还特意放了我喜欢吃的白糖，当时甜甜的白糖可是稀罕物，平时都不舍得吃的＂奢侈品＂呢！我呢，一点儿也不买账，不知好歹地淌眼泪，小声啜泣，直到吃上甜灰面粑粑都还时不时抽泣一下。
　　四 园门口的记忆
　　姑外公在园门口——当时最热闹的老城街道中心摆了一个小人书书摊，就在百货商店正大门前。我和小舅有时也帮忙守摊，一分钱还是两分钱看一本。小舅恪守职责，眼睛放在围观的人身上，放在整个书摊子上，防止有人偷书。我呢，拿起一本就翻看，不认得字就看图。有时看书的人多小舅就会喝止我，要我把书放回去等顾客挑选翻阅。有时姑外公高兴了就会给小舅几分零花钱，我就跟在小舅屁股后面去逛。
　　街上摊并不多，但小吃却不少，有亮晶晶的豌豆凉粉、绿莹莹的米凉粉、热气腾腾的甑甑糕、软绵绵的棉花糖和神态各异的面人、黄灿灿的晶莹剔透的糖人。面人粉粉的，灰白色，有肃然而立臂携大刀的关公、憨态可掬挺着大肚的猪八戒、飘逸欲飞含情脉脉的美仙子……他们一律憋屈在一个小玻璃箱子里，任凭眼馋的大人娃娃贪婪地注视、止不住地咽口水。显然小舅特别喜爱面人摊，因为可以付了钱去套圈，套中啥就得啥。有次小舅套中一个大关公，嘴角咧开了好半天，噢噢叫唤。以后的好几天，他还缠着姑外公要钱去套圈。我则对舍尖上的软糯香甜回味无穷，恋恋不忘。
　　古镇一角五 哦，那抹橄榄绿
　　从姑婆家那儿的院子出来右转近百步是园门口大街，左转上百步便是水城县武装部（之前是县政府办公中心，现在是三线博物馆）。逢周末赶集日，园门口到姑婆家这儿两条街都摆满了摊，一开始好像买东西的人并不多，后来却是人挤人，热闹得很。而县政府办公中心那儿呢，总有一支穿着军装的兵哥哥队伍在跑步出操。记得一次妈妈她们正好在那儿修建什么，我跟了去，妈妈把我往人家队伍边上一放，请其中一个兵哥哥顺便看着我。
　　这简直就是多此一举，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这群兵哥哥，他们身上穿得一模一样——那身绿军装真好看。他们整齐划一的稍息、立正、跑步走也好看，他们的向左转向右转更好看。他们注意到我这个小不点，时不时就有目光投来，而我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一个兵哥哥身上。等他们解散休息时，大家都来围住我，逗我玩儿，可我眨巴眼睛不说话。等到妈妈回来接我，那个兵哥哥抱起我交给妈妈，我这才冲人家笑笑，就是不开口。妈妈骂我小哑巴，道过谢，接过我走了。走出好远，我还在回头看那个抱我的兵哥哥……
　　童年中的老城记忆就是这样的支离破碎。古镇兴建前许多老房子东倒西歪得很厉害，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墙壁的木头朽得掉渣，经年的青瓦泛着白光，心里的记忆却如此清晰！
　　#头条创作挑战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