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人到暮年,皱纹满布,皮肤干枯,苍老得失去一切"美",却有人愿意过来告诉我说: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一幕始终存在我脑海里,我不断地想它,不断地想它,想这种不因容颜衰败而消散,不因岁月摧残而消减的爱,想起那段在湄公河上无疾而终的爱情往事。 大家好,今天为你带来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作品《情人》。 那时我才十五岁半。 站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身着低胸真丝连衫裙,镶金条的高跟鞋,一顶玫瑰木色的平檐男帽,形象那样暧昧不明,何况我还擦了粉,涂上暗红色的口红,故作成熟妖娆地靠着船沿,眺望湄公河寂静无声的汹涌。 我已经懂事了,当然知道这样装扮意味着什么,那低胸真丝连衫裙是母亲不穿给我的,镶金条的高跟鞋是母亲在人家打折扣时买来的,那顶男帽或许也是。 我就是这样打扮成小娼妇的样子,这是母亲允许的。 我母亲每天都挣扎在灰心和失望之中。 我们一家因父亲工作调动远渡重洋从法国来到越南,父亲却不久因病去世。 母亲拿出全部积蓄买了一块海边土地,却由于没有送礼被告知无法耕种,硬拖着直到破产。 生活也是一团糟,我那两个哥哥如同恶魔一样阴鸷易怒,经常无缘无故就打起来,只要大哥一句"弟弟你真讨厌,滚出去。"两人就滚做一团,像野兽一样撕打对方。 母亲在旁边痛哭,哭她一生多灾多难,哭她一生孤苦无依。 可这个家哪个人不是孤独的? 我们彼此互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像块凝结得又厚又硬的顽石,冷漠,不可接近。 我是想和母亲好好的,可她不爱我,她眼里只有那个三十几岁游手好闲的大哥,她会为大哥的滥赌好色买单,却只会冷冷地看着我,告诉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考过数学教师资格会考。 或许在母亲眼里我能早点有一份她看重的体面工作,就算是没有白费力气送我去寄宿学校读书。 她不看重我法考考第一名,不看重我想写文章的理想,她甚至看不上我的存在,在这个家,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没有自由,有的只有如同在困笼中的我。 我明白家里每个人看对方都是眼带恨意的,因为我就是这样看我母亲的。 这个让贫穷活剥了的母亲,自从得知那块海边土地无法耕种之后就陷入恐慌之中,这个家里总要有钱进来,她不被重视和关爱的女儿也该长大了。 是的,我已经知道如何叫别人注意到自己,开始懂得如何让这个家有钱进来。 在遇见那部黑色利穆新大汽车的那天,我就知道自己会怎样做了。 那是个看起来风度翩翩的中国男人,吸着英国纸烟,胆怯地手直打颤,却拿出一只香烟来问我吸不吸, 或许这跨越种族的搭讪就是要克服种种的心理矛盾吧。 当然,我也没有对他说走开,亦没有答话, 他在赞美我,说这顶帽子和我十分相宜。 我听着他介绍自己,父亲是控制着殖民地广大居民不动产的金融集团成员之一,长期吸食鸦片卧在床上,还控制着家族产业。 我知道这个中国男人就是我的猎物了,从看到他那部黑色利穆新小汽车,我就知道他已经躺在我手心了。 所以我坐上了他那部黑色汽车,同意让这个陌生男人送我回家。 可是当车门关上,一股悲戚、倦怠之感袭来,我想:我应该是要抱憾终生了,因为这所作的一切,是为了那个我憎恨、不想原谅的家庭。 我当时的心情就像湄公河上发暗的光色,伴着一片雾气弥漫开来。 他在讲话,显示他种种阔绰的情况:厌倦巴黎纸醉金迷,厌倦巴黎女人,学士院,圆厅咖啡馆,还有结婚。 他没有提到他父亲的权威,他在展示自己,我也只需倾听他那"了不起"的生活,何必要了解那么清楚,或许总有一个男人带我上车,让我有一辆小汽车出入高档场所。 关键是要规避一些麻烦,不能让母亲和两个哥哥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我决绝得要这么做。 跟一个有钱的陌生男人离开,脱离我厌恶的一切,至于道德上的问题,我不想去想。 也许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会从女孩变成女人。 那个中国少爷开始天天来寄宿学校接我。 在一个星期四下午,他照例开来那辆黑色轿车,带我来到城南的一座单间公寓。 没有开窗,光线昏暗,他没有立刻过来脱下我衣服,只是颤抖着,颤抖地一遍一遍说爱我。 他在害怕什么? 何必这样拐弯抹角,我早就想好了:"我宁可让你不要爱我。即便是爱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习惯做的那样做起来。" 中国少爷像被吓坏了,甚至哭了起来。 他在哭他糟糕透了的爱情吗?他是不是哀怨我这样直接了当? 或许爱和欲就是分不开的,我们还是度过一个特别的下午。 他那时就告诉我说他知道我不爱他,但他终其一生不会忘记那个下午。 我要怎样形容我当时的感觉呢? 我无法否认欲望的存在,甚至我是快乐的,身体发出的快乐母亲无法想象。 我像是报复般一遍一遍地缠着我的情人,醉生梦死,反正我已经一直活在悲哀之中了。 可我哭了,我在家里从不哭的,我的情人也跟着我哭。 我们各有各的孤独,各有各的哀伤,只一件爱情,却没有结果。 他是个有钱少爷,可他的钱是父亲的。 他说在巴黎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但那都是不用在乎的东西。 是的,"他的英雄气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的父亲的金钱。" 而我母亲,我支离破碎的家庭也迟早把我拉走。 何况我们是两种肤色的人。 所以我们都明白我们的未来一片漆黑,无法看见,于是我们可以谈过去,谈现在,却绝不谈未来。 他是个称职的情人,竭尽全力地对我好,由那辆黑色小轿车带我留连城市的各大角落。 或许因为这样,母亲知道了这件事。 她好几次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死死抓住,拳打脚踢,耳光狠狠甩来,然后像狗一样闻我身上是否有中国男人的香水味。 还尖叫哭号,说自己的女儿丧尽廉耻,那声音估计全城的人都能听见吧。 而我的所谓大哥就在门外叫好,支持母亲,让母亲打死我。 可是他们最终还是来花我那情人的钱了。 大哥荒淫无耻、寻欢作乐,母亲病痛折磨、毫无收入,实话讲,我们全家都没有收入。 但这不妨碍他们傲气十足、他们花钱如水,而我的中国少爷在酒店设宴款待,两个哥哥大快朵颐,一眼也不看他。 这是我的中国情人,在这片殖民地陆地上,自觉高人一等的法国白种人怎么看得上黄皮肤的中国男人呢? 所以他起先想试图讲讲他在巴黎的趣事来跟我家人交流,但没有成功,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看他。 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这个家,交谈是禁止的事情,也没有必要。 不管家庭矛盾是怎样的,贫穷是这个家的根本问题,其他的,只能三缄其口,所以我不会跟我的情人解释这些,我们之间始终横着巨大的鸿沟。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那段日子,在那间单身公寓缠绵。 这世上没有人不害怕谣言,不害怕异样的眼神。 我带着一颗硕大的钻石戒指,每晚由那辆停在寄宿学校旁的黑色大轿车接走。 年轻的舍监通知了我的母亲,让母亲来见校长。 母亲却要求校长同意我晚上自由行动,她告诉校长我爱自由,不能限制我的自由,不然我会溜走,她再也抓不住。 反正最后我晚上是可以自由出行的,就留在那中国情人的单身公寓里,睡在他身旁,也从不抱他,我告诉自己没必要贪念那温暖。 晚上我会做梦,梦见一个疯女人尖叫地向我扑来,那或许是我母亲的面容。 我哭喊,号叫,像是要仅凭呐喊就能打破坚冰。 但是忽然全城的大街上,乡间稻田里,暹罗山脉通道上,湄公河绵延的两岸,全是女疯子, 她们很多很多,向我奔来,四面八方。 而现实中,流言蜚语也在四面八方包围我。 我开始孤零零一个人,学校有明令禁止与我说话,她们窃窃私语,议论我跟一个中国有钱男人的种种。 我本就不是清白无辜的人,我不会在意的,我宁愿一个人背靠在室内操场的柱子上,静静看外面的马路。 我也没有告诉亲爱的母亲。 我相信她是爱我的。 不然她怎会在旁人面前为我辩解我只是个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廉耻?哪里知道什么是清白? 她甚至能讲出那种大出风头的卖淫和丑闻是微不足道的,那小孩子就是觉得自己带了个不合时宜的男士帽子显得漂亮,她讲着讲着就大笑起来,然后又哭了,悲哀地,默默流泪。 母亲问我真的是为了钱跟那个中国男人在一起吗,我犹豫了,但还是说:是为了钱。 我那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我在没有爱的家庭长大,也不会去爱。 我都无所谓的,就算母亲第一次用满含爱意地温和口吻地我说:在殖民地,你根本不能结婚,知道吗? 我也只是耸耸肩,表示这有什么所谓。 可是母亲表示绝不可以。 在这片土地上,她的女儿依附一个中国有钱男人的烂名声人尽皆知,这里是过不好生活的,必须要回去,回法国去。 结婚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太过遥远,但对于大我十几岁的情人来说,正是相宜。 有一次,他没有亲自来接我,是回去看望生病的父亲,他真正俯首称臣的人,只留下司机和黑色大汽车在学校隐蔽的街道等我。 他的父亲早为他指定了一个贤良淑德的少女,那少女会珠翠满头、一袭红衣的来到他身旁,与他相守相依。 回来后,他仓皇不安地表示,他父亲绝不会同意他与我这个白人结婚的,他父亲只要活着,他就得永远待在画好的圆圈里。 他紧紧抱着我,流泪,拥吻,说爱我。 可我总归要走的,我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金钱。 我没有办法让家庭从我身上剥离,也没有办法决定行程,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爱这个男人。 我隐约感到孤独,又隐约渴求死亡。 前往法国轮船的汽笛声尖厉凄惨,好像在催动身远去的人哭泣,可我没有哭,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我像第一次见他一样,把手臂支在舷墙上。 看见他那黑色大汽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车前站着穿白制服的司机,而他就坐在后面,一动不动,沮丧颓唐。 轮船沿着湄公河岸边缓缓拖动,我们就这样彼此远远地互望,然后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中。 很多年后,我垂垂老矣,他带着他的妻子来到巴黎,打来电话说:是我。 仅仅一声,我便听出是他,那胆怯颤抖的声音,是我湄公河上的情人所拥有的。 他告诉我:他爱我,依然爱我,不能停止爱我,将一直爱我到死。 那个男人,实际上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他? 在暗色的天空里,我与我的家庭沉沦、对抗,直至离开,我也不知道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他就像水消失在我那片干燥的沙漠上,消失在历史里。 但是在现在,此时此刻,我仿佛听见多年前我离开他时,在甲板上播放的肖邦圆舞曲。 那片悠扬的乐声中,我发现了他,找到了他。 我也逐渐明白:在那段贫穷无望的日子里,爱情是救赎,是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力量,是逃离和暂时安度的港湾,是我不可消磨的记忆。 只是那时,我不懂爱,他,不敢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