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棺材匠。 长满青苔的巷子里传来"叮叮当当"声,望不到尽头的巷子,每一个台阶都有着一段辛酸。巷子一年到头难得见到阳光,人一走在那滑溜溜的青苔上,一不小心来个"狗啃泥",摔得鼻青脸肿。 巷子的尽头,便是我家。不知是哪个朝代老祖宗留下的泥房,裂缝斑斑,一扇沾满油污的木门,由于年代久远早已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黑漆漆的,一股阴凉伴着霉味扑面而来。右侧有间小屋,墙上开了几个猫眼,漏进几丝光,那便是父亲做棺材的地方。 母亲共生了五个儿女,比我大一岁的小哥哥九岁那年在村边的池塘边捉蜻蜓不小心掉进去,等到被人发现捞起来时已被淹死了。我不知道,小哥哥的死在父母亲的心中留下了多么大难以愈合的伤口。由于生我时失血过多,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刚过四十岁就卧床不起,厨房的灶膛上便常年埋着一个瓦煲"咕噜咕噜"地从壶嘴上冒出一股袅袅水汽,药味溢满老房子,充斥在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从此,父亲便是我们兄妹几人遮风挡雨的大树。每天清晨,父亲把我们换下的衣服拿到村边小河,在一群老妪小媳妇的哄笑声中埋头把我们那堆破烂的衣服洗完;傍晚,挑着大大的粪桶去田里浇菜;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踩着那台老式的缝纫机为我们缝补破了洞的裤子。 风里来,雨里去,许多不是男人做的活,父亲却都做了。 童年是在父亲做棺材的刨木板、钉铁钉的敲打声中度过的。巷子里别的人家都搬走了,只有我们一家,阴冷的小屋,以及角落里排列的一口口大小不一的棺材,让这个家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为了能低价买到做棺材的木料,父亲便有几天在外奔波,而这几天便是我们最难熬的日子,往往是饥一顿饱一顿。有一次,年龄稍大的大姐帮我们煮饭,火从灶膛蔓延出来,烧了旁边的草堆,还是母亲挣扎着病体拖来水浇灭了。大姐煮饭,多数是锅底焦了上面还是夹生的,幼小的我们熬不住饥饿,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最难过的还是寒冬的晚上,我们单薄的衣服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冷风卷住人的裤筒直往里面钻,腿上好像贴了冰块一样,牙齿在上下打架。风吹进巷子时发出的"呜呜呜呜"声在黑暗的夜里像一个幽怨的女人在哭泣......这时响起了轻轻的几声敲门声,在这寒冷的夜晚听起来更瘆人,直到听见父亲喊我的小名,"小妹",我们才呼地跳下来去开门。 没有什么比见到父亲更叫人高兴的事了,那一刻父亲真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我们围住父亲,看着他把沉甸甸的口袋放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个红通通的苹果。物质缺乏的年代,苹果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多么的诱人,我们几个跳着、喊着,父亲把苹果分给了我们,留了一个给母亲。我们几个立刻狼吞虎咽起来,父亲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一个劲地说,"慢点吃,小心别噎着"。待我们一个个都睡着了以后,父亲便把从外面买回来的肥肉切了,用来煎猪油,浓浓的烟呛得父亲咳个不停,一不小心被飞溅起来的猪油烫起了一个个泡。当我们起床的时候,早饭便添了一道菜"猪油渣",香香的、脆脆的。 父亲开始干活了,他双腿跨住木凳,屁股坐在木板上,一支木工笔夹在右耳上,一边用力推着刨子,一边慈爱地看着我们在地上打闹。有时我们玩累了,趁着父亲不注意,就便钻进父亲做好的棺材里,觉得躺在棺材里面比躺在那个破床板舒服多了。待父亲发现后大手立即扳过来一把把我们从棺材里拎出来,骂斥我们不懂事,我们却又从地上抱起一大堆雪白的刨花,往父亲头发上、身上撒去,拍着手唱着"爹爹老、头发白、爹爹快要进棺材......"母亲在里屋听见,气得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操起烧火棍,满屋撵着我们要打,个别被母亲抓到的,还没下手就嚎叫起来,父亲一个箭步上去,从母亲手里抽出棍子,怜爱地往其屁股蛋上一拍,"谁叫你不机灵点,看挨抓住了?"又转向母亲傻笑,豁出满口雪白的牙,"小孩子家的,懂啥呢"我们便"嗷"地又继续在家里四处乱窜。 那时,我们不敢走出家门去和别的小孩子玩,仿佛因为父亲是做棺材的,我们身上就沾满死人的气息。带着小孩的大人一看见我们兄妹几人便远远地呵斥我们,遭到别人的白眼几次后,我们只好回家,父亲就用锯下的木料做了木剑、木枪,我们在狭窄的巷子里对舞起来,快乐的冲锋、呐喊声久久回荡在巷子里,父亲站在屋檐下咧着嘴笑。 遇到空闲时候,父亲便带着我们进田垌挖泥鳅,山上摘野果、掏鸟蛋,扛起老镢头钻竹林挖竹笋,到坡上挖野淮山薯。放到火红的灶火里去煨,直到我们吃得脸上、衣服上全是黑乎乎的。 童年虽说缺衣少食,但由于有了父亲,便有了许多欢乐。 在我读初一的时候,大哥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家庭出一个中专生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父亲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满是褶子的脸笑得像一朵雏菊,母亲则坐在门口不停地抹眼泪,为大哥的学费发愁。很快父亲就把家里那头大水牛拉去集上卖掉,又低价处理了那些刚做成的棺材凑够了学费,送大哥去了学校。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有几次夜里醒来,听见旁边的小屋里传来刨子刨木头的声音。我悄悄起来,微弱的灯光下,父亲吃力地推着木刨,乱糟糟的头发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不时用手擦一下眼睛,那一刻我才知道,做了一辈子棺材的父亲,在默默为他的病妻做最后的准备。 村上的五奶奶过世了,五奶奶一辈子无儿无女,当村里管事的二爷找到了父亲商量,说想叫村里人凑点钱给五奶奶买口棺材时,父亲说凑啥,前阵子我给娃他娘打的那口,先给五奶奶用吧,可怜她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算我尽点孝吧。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父亲这个苦命的汉,母亲的病在看了几次土医吃了一段时间的偏方后竟奇迹般稳定了下来,此时的父亲就像一根被榨干了汁水的甘蔗一样,愈发干巴瘦弱了。我初中因为离家远,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父亲每次去买木料经过都会来看我。每次他都不进校门,都是把东西放在学校门卫那里,然后叫门卫通知我去领,有时是一袋苹果,有时是几个热乎乎的鸡蛋,有时是一串野山蕉。父亲第一次来宿舍找我,全身湿哒哒的,脸色苍白,我怎么问都不说,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我给他倒的热水。后来回家我才知道,父亲是在去我学校的路上看见一个小孩子掉在水里挣扎,水流很急,当时顾不上脱衣服就跳进了河里,直到小孩子的家人寻来家里母亲他们才懂,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父亲的死,纯属意外,是我和家人始料不及的。那天父亲说要进六连山买木材,母亲早起眼皮就直跳、心口发闷,劝他不要去,可父亲说木材用完了,人家等着要货呢,结果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他是装木头上车时为了不让一个装车的工人被压断腿而自己去顶住那些大松木,结果木堆散开砸到他身上...... 当一起去的人将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晕了过去。据二哥后来告诉我,当时父亲脑袋被压得像个瘪葫芦,头皮剥落,两条腿被压得血肉模糊,眼睛圆睁,血染红了木堆。 二哥给父亲整装完毕,走进放棺材的小屋,里面却空荡荡的,一问才知道父亲前两天刚卖了最后一口棺材说要给大哥寄伙食费,父亲给人做了一辈子棺材,临了却没有自己的一个。 父亲一个棺材匠,生前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养活了他的一群儿女,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我还会继续选择做他的女儿,好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