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骑行记（5）风沙古道

　　骑行第三天，今日行程的起点是敦煌以东180KM的布隆吉镇。
　　长途骑行的奥义之一是，最好在7点之前上路。因为途中的不可测因素实在太多，包括但不限于路况、天气、体力等，早些上路可以给自己留出充分的时间来。很显然，在此之前的两天都没有遵守这个规则，所以搞得手忙脚乱。
　　今天开始步入正轨，昨天晚饭时就已采购了早餐，行李也在睡前收拾好。所以天刚亮便已收束完毕，甚至还有时间跟房东闲聊了片刻，便出发东行。出到镇外便是疏勒河边，作为整个瓜州敦煌地区的母亲河，疏勒河也颇有些来历。上一期中曾简述过锁阳城附近的地貌，如下图所示：
　　锁阳城及唐玉门关附近地形
　　这幅图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巨大的冲积扇。这个冲积扇的扇柄处目前是一座水库，其水源于祁连山最高峰疏勒南山的昌马河。昌马河在流出祁连山后，春雪消融之际，奔腾而下的洪水在山前的戈壁滩上形成了巨大的洪积扇，河水则在戈壁滩中潜入地下。这些潜流在唐玉门关所在那个红圈右侧的布隆吉一带重新涌出地面，昨天途中看到的那几处小湖就是这么形成的，而这些重新回到地面的河水在布隆吉附近重新汇集为疏勒河，从此一路西流。在古代，疏勒河曾一路流淌至罗布泊，因此形成了河西地区通往西域的一条天然通道。整个河西汉长城，其实也就是为了遮护这条通道，长城线即沿着疏勒河北岸一路西向。
　　布隆吉镇外的疏勒河以及对岸的汉代烽燧
　　晨光中的疏勒河，河水清浅，看似一苇可渡。河对岸的树丛之中，一座汉长城的烽燧，依然守护着这条流淌千年的生命之河。上一篇里说过，玄奘是在玉门关上游十余里处渡过疏勒河的。而疏勒河为西流，则位于唐玉门关以东的这个河段，大约就是当年玄奘渡河之处了。当然，其地点是无法确证的。
　　今天的旅程，刚开始时倒也惬意，疏勒河沿岸是这一片干旱土地上的精华所在，颇有村镇人烟，而勾连城镇的道路两侧，由于水源充沛的缘故，倒也遍植白杨，此时晨光熹微，人踪不见，孤身行于道中，但有绿荫匝地，清风徐来，一时流连不已。
　　不过欢愉总是短暂的，当离开乡道转入国道之后，一个今后两天中都将要面临的艰难便出现了。此时行经的312国道在当地的这一段，本是在河西走廊上千年以来的丝路故道，即所谓甘凉道，或凉州道的基础上修建的，按说应该是一条宽阔平整保养得宜的大路。然而，由于连霍高速（G30）的建成，与高速公路几乎并肩而行的G312已是少人问津，竟有荒废之态，渐为风沙所掩。下面的这张照片即G312和一侧的G30，照片中的这段国道，路况还算是好的，至少还能看见中间的一片柏油路。事实上，这段显露出来的柏油路面，只是道路实际宽度的三分之一而已。而这天所骑过的很多路段，竟是已看不出端倪，需要不时下车来拨开砂砾，确认一下自己是否仍在公路上行进。
　　残破的312国道
　　树荫自然已经没有，路上也完全不见昨日下雨的痕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石子和沙土下的大坑，却也无暇顾及炎炎赤日。唯一聊以自慰的是，从今天开始，已经离开了河西走廊最西段的开阔地带，右侧的祁连山已经越来越近，山顶的白雪带来了一丝虚假的清凉。
　　在这令人崩溃的路面上颠簸行进了一上午，到中午时路况总算好了一些，速度也总算恢复到20km/h以上，前方影影绰绰露出了一座城市的身影。那是当今著名的鬼城之一，玉门市。作为新中国的第一座石油城，玉门市在资源枯竭之后人口大量迁出，现在城中的人口不过万余，仅为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刚从国道进入新城区时，倒还算热闹。但当穿越老城区时，则不免心里发毛：明明是个青天白日的中午，周围楼宇商店虽鳞次栉比，但都关着大门，宽阔的街上也无一个行人，走起来很有些心虚。
　　玉门市内的空旷景象
　　中午，停在一棵树下啃干粮，顺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那些高大宏伟70年代风格的工人俱乐部，电影院等建筑都显示出中心商业街的特征，但大街上却是鸟兽横行，不时传来哪里的门窗被风声所动的咯吱声，更显萧索，浓浓的废土风实在令人很不适应。还是赶快逃离吧。
　　骑出玉门市，道路破烂依旧，但与刚刚离开的城市相比，却令人平生几分重回人间的活力，但这种小心翼翼的骑行，也实在令人心力交瘁。下午三点多钟，来到一处水渠之侧，下得车来，掬渠中的祁连雪水以解暑气。
　　戈壁滩中清亮的水渠
　　此时路对面却过来了一群骑行客，在这边荒之地的严苛环境下偶遇同道中人，大家不免惊喜寒暄。对方五人，均从福建而来，骑行出发地是兰州，终点为敦煌，那是即将完成旅程了。双方疯狂吐槽了一番今天的路况，并介绍了前方的注意事项和食宿经验后，合照留影，挥手而别。
　　路遇同道中人
　　根据对方的介绍，眼前的这样的烂路已经不多了，大约10km的样子，更该崩溃的应该是他们。得知确切消息后，倒也不再担心不能在天黑前赶到今天预计的住宿地了，于是继续在这段砂石路上心态平和地蠕动起来。
　　彻底失修的路段
　　下午4点多，渡过昌马河。本文开始时曾经提到过，昌马河潜入戈壁之中，然后重新露头形成疏勒河，这其实不太准确。因为昌马河并没有全部进入戈壁，还有一部分河水绕到了冲积扇的东侧，形成了疏勒河的最上游。
　　昌马河
　　不管怎样，昌马河的出现意味着今天的目的地不远了。前方就是玉门市赤金镇，铁人王进喜的老家，今天预定的住宿地。赤金这个名字看似寻常，实乃＂赤斤＂也，又一个蒙古名，意为耳朵。明永乐二年（1404年）元故丞相苦术之子塔力尼降明，以其所部设赤斤蒙古千户所于此。
　　这个耳朵镇倒也还算繁华，颇有几个小超市可供采购，晚饭则自然依旧是牛肉面不提。当晚全镇停电，一夜无话。
　　本日骑行132km，确算是进入正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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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起，老规矩，日出而作。如昨天的那群福建老哥所言，赤金镇往东的路况大有改善，一路行来倒也轻松愉快。中午时分，远远瞥见道边一个院子貌似考古工地，便凑过去看了看，却是著名的火烧沟遗址。
　　火烧沟遗址大门
　　火烧沟是70年代发现的一处新石器遗址，出土了大量彩陶，以及令人遐想的西亚风格青铜权杖，颇有些名声，不过最著名的还是该遗址在被发掘40多年后竟然还没有考古报告面世，成为业界一个著名的梗。透过门缝窥探许久，只见院内遗址早已回填，实不得要领，便匆匆而走。而此时，在这处遗址后方，一列青灰色的大山出现在路左，山形颇为冷峻。
　　马鬃山
　　按位置推断，当是马鬃山了。
　　我们知道，夹在祁连山和戈壁沙漠之间的河西走廊是一个两头宽中间窄的哑铃状。其西端，也就是这几天经过的敦煌段，是走廊上最宽阔的一段，这段走廊上的道路离祁连山着实有些距离，这也是昨天看到祁连山时为什么有些小激动的原因。而过玉门市以后，由于其北侧出现了马鬃山、合黎山等山系，与祁连山南北相对，使走廊的宽度急剧收窄。古往今来，这种两山夹峙的道路上，其最窄处定有险关要隘，具体到此地，那就是嘉峪关了。不过嘉峪关距此尚有数十公里，暂且不论，这两头宽中间窄的地形眼下将带来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整日穿行于高楼大厦之间的社畜们当并不陌生，那就是大风了。
　　由于地形的原因，玉门市和吐鲁番被并称为中国的两大风都，因此当今的玉门市在石油资源枯竭后制定了以风力发电为经济支柱的计划，风力资源之丰富可见一斑。当看见马鬃山而觉不妙时，大风陡至，而且是最要命的东南风——逆风。忽然领悟，之所以昨天那些福建老哥之所以没有提起大风的事儿，因为他们是顺风啊。如此不老实，难怪总有人想吃掉他们……
　　大风倒是把路面的吹得挺干净，但也把好好的一段平路骑行吹出了上山爬坡的感觉。其间甚至有数次被狂风吹得倒退不已，要不是几年前曾经骑过一辆死飞车，多少练过一些倒着骑车的本领，否则估计要摔上几跤了。但就算是挣扎于风中，路边的古迹还是要看一看的。这处新民堡，虽说是清初为防御新疆方向而修建的，但几处墙基底部，还依稀有汉代的痕迹。
　　新民堡外墙
　　而新民堡旁边这个叫惠回堡的地方，可就堂皇得多了。惠回堡，实为回回堡，乃是中国境内少数几处穆斯林圣地之一。白色清真寺后面那座黑色的塔状建筑，阿拉伯语中称为＂拱北＂者，即圣人陵墓了。请注意寺前那些杨树的倾斜程度，感受一下玉门的风。
　　惠回堡清真寺
　　唐贞观年间，正当玄奘有心于西方之时，来自阿拉伯的三位伊斯兰大师也踏上了赴中原传教的道路。但这三位大师中，有两位在途中病死于星星峡和眼前这个地方。另外一位则终于到达中原，游历多年后逝于广州。这三位都被中国的穆斯林视为圣人，因起拱北以做朝拜。所以这里是国内少见的穆斯林圣地，清真寺之所以宏大壮丽，原因在此。
　　惠回堡以东，大概是水源的原因，人烟渐少。大风刮得更加无遮无拦，已经完全认命的趴在车把之上胡乱踩踏，也不指望什么速度了，反正今天起得早，时间充裕，慢慢走吧。无论如何，考古不能停。这里的国道依然与高速公路相伴，而被两条大路一分为三的这处烽燧倒还有些意思，这是明长城上的双井子堡。鉴于明代中后期已经完全放弃了嘉峪关以西的领土，因此在这个地方能看到明长城的遗迹，也算难得。
　　明长城——双井子堡烽燧
　　经过双井子堡后，眼见公路两侧的山越来越近，风自然也越来越大，继续麻木的蹬车东行，唯一担心的，无非是风镜会不会被某颗不长眼的飞石击碎而已。一个多小时后，路两侧的山地几乎相合，中间的平地宽度不过数里。很自然地，一座熟悉的建筑当道雄峙，正是嘉峪关！
　　嘉峪关远眺
　　算起来，此生这是第三次来到嘉峪关，故并无好奇之心，却有振奋之意。进入嘉峪关，不仅意味着已经完成了河西走廊西段骑行，而以考古为主要目的的第一阶段骑行也将就此结束，接下来的几天，可以专心好好骑几天车了。既然是一个阶段性的结束，自然要有点儿仪式感。戴上耳机，放上一首《蓝莲花》，一路哼唱着穿过长城，进入市区，随即转而向北，完成具有仪式感的最后一项收尾工作。
　　不久之后，便来到嘉峪关以北一处叫做石关峡的地方。在这处峡谷中，有一段明代长城沿山势蜿蜒而来，为当地胜景，称为＂悬臂长城＂。不过对于一名踏遍各地长城的老驴而言，这段惨遭修复的长城，吸引力实在并不太高。但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想看一看这条峡谷罢了。
　　石关峡入口处
　　有河流纵切的峡谷，向来是穿越山脉的捷径，著名的太行八陉即如是。同样的道理，石关峡也曾是穿过河西走廊嘉峪关这一带山岭的必经之地。而大道之上，必有关隘。武帝元鼎年间（110 BC），汉廷打通西域道路之后，在河西走廊上修建的第一处关隘便选在了这里，而这座关隘的名字，正是玉门关。
　　没错，最早的玉门关就在这里。随后的一千年间，随着中原王朝国力以及西域道路的变化，玉门关数迁其址。而在唐末五代时期，中原王朝分崩离析，基本丧失了对西域的掌控，随着国境的急剧收缩，最后一代玉门关又回到了石关峡这处它开始的地方。
　　本次旅行的第一阶段，开始于敦煌以西的第二代玉门关，中间寻找了第三代唐玉门关，最终则回到了第一代和第四代玉门关所在的石关峡，仪式感爆棚，完美收官了。
　　出石关峡，眼看天还没黑，干脆鼓起余勇，直奔30KM外的酒泉市，大大提高了住宿和晚餐标准。晚餐后信步走到那座熟悉的钟鼓楼旁，驻足而叹。遥想三年前，探访居延之旅临行的那个晚上，便是在附近的同一家KFC吃完晚饭，在这同样的位置，面对着这座鼓楼许下骑行河西走廊的宏愿。此时已在还愿的路上，故地重游，忽有人生如梦之慨。
　　酒泉鼓楼故地重游
　　本日骑行122KM，与昨日持平，受大风的影响，则困苦倍之，算是截止当时的骑行生涯中最艰苦的一天。但与数年后的滇缅公路相比，却又不值一提了。
　　午后过嘉峪关时，一时感触，曾得七律一首，以为这一阶段的总结：
　　玉门障前暮云长，疏勒水上晓星寒。
　　荆棘离离侵荒城，平野漠漠连逝川。
　　惊沙漫卷甘凉道，黄尘半掩祁连山。
　　缓辔徐行西风乱，且做长歌入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