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天涯海角与补天石 文/图:郭宪伟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舅舅,他家住在什么地方?舅舅笑着告诉我说,他家住在天边,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天边的概念在幼小的心灵里很神秘,总想有一天,到舅舅家去寻找天边。待后来真的去了舅舅家时,才知道舅舅家不过是在乡下,离我们县城不过几公里路。失望之后,便幻想有朝一日,要去寻找真正的天边。 上了学,识了字,获得的知识骤然增多,知道地球是圆的,没有边,恍然中若有失落,好像一个梦幻,突然被粉碎了,从此,对地理便异常好奇,常常在地图上寻找那些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以漫游梦中的天边。 虽然知道地球圆滑得没了天边,也知道任何一个地方,都可称之为地球的边缘,但后来还是晓得了在地球上终究有一个叫"天涯海角"的地方,于是便盼望有一天去那里寻找神秘。 很多年后我终于到了"天涯海角"。 那年冬天,我和一伙朋友飞到了海南三亚市,从市区往西去23公里,过天涯镇,便到了期待已久的"天涯海角"。按当今旅游模式,这里已毫不浪费地打造了一个景区。沿海边前行,几分钟后,名噪古今的"天涯海角"便很模糊地出现在眼前了。 大凡很著名且在意象中复制了很多次的地方,其实与具象是有很大距离的。即所谓期望值越高,失望也就越大。 天涯海角亦是如此。 在一个庞大空阔的景区里,所谓核心景点"天涯海角",不过是海边沙滩上隆起来的一尊胖胖的,高不过十米,阔不过二十米的巨石,周围还有若干大小不等的乱石陪着,一律蹲在沙滩上,傻不棱登地发呆。巨石上分别刻有清雍正年间知州程哲写的"天涯 "、"海角 "字样,算是有了点活气和文气。不远处,另有一矮胖石头也是傻立于海边,上有"南天一柱 "四个大字,是宣统元年一个姓余的人写的,这些字和石头一样,一律圆润肥胖,缺少骨力和气势,跟恢宏雄阔的大海很不相称。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了。而在我眼里,这里既无涯之感,亦无角之形。 完全错了,注定是失望了。 看着这些巨石,想起苏东坡一首名为《儋耳山》的诗: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馀。 我很惊异,东坡先生被贬海南儋州后,大抵是没写的了,见了这些大大小小乱了方寸的顽石,竟然说是补天之后余下的五彩石。难道这些石头,真的是女娲补天时留下来的么?倘若如此,这些发了千万年呆万年傻的石头可是蕴藏了撼天动地的能量,没准哪一天突然爆发起来,把地球砸个真正的有棱有形的天涯海角来。此时多少有点明白文人之笔可畏,顽石也能说出一朵花来。 但是,这里却是能让人抒怀的。 站在这里,遥望大海,面对一望无际的湛蓝,烟涛微茫的天际,看那乱云飞渡,渔舟争流,虽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之感,却难免不生遗憾懊丧,悲怆凄凉之意。天之边缘,海之尽头,意其绝远也。人处绝远之地,势必陡生去国还乡的悲意。宋朝宰相范仲淹并未到过天涯海角,便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抑郁。我在想,他先生如果是发配到海南,则可能不是忧思成河,而是忧思成海了,也不是只忧君忧民,而是什么都会忧的了。 岂但是忧,更多是苦。 一千多年前,琼岛人烟稀少,荒芜凄凉,虎豹出没,是历代朝廷流放"叛民"、"逆官"等要犯之地。那时,交通落后,"飞鸟尚需半年程",从京城到海南岛几乎要走一年,一路的艰辛磨难,等到了海南,也是身心交瘁,能熬到返回故乡的人微乎其微。据史载,仅唐宋两代,被流放到此的"逆官"就有四、五十人之多。其中不乏著名历史人物。如唐代宰相李德裕、宋代名臣李纲、赵鼎、李光、胡铨、苏轼。而宋代的李纲、赵鼎、胡铨等五名臣,竟是因为不愿当投降派,反对议和,力主抗金而获罪的。当朝皇帝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发配到这里,本就没打算让其回去。宋太宗贬卢多逊至崖州的诏书,就有这样的两句"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不把你满门抄斩,只发配到蛮荒海岛,算是对你的恩宠了,你还不感激皇恩浩荡吗?在这里,就算是你是一块经天纬地的补天石,也只能面对大海慢慢发呆,期望再次派上大用场,做梦吧! 虽然免却性命之忧,但却从此断了念想的"谪官"们,从钟鸣鼎食的高位一下子贬到这恐怖蛮荒之地,孤悬海外,命存一线,意志再坚定,也不免产生天涯海角,去而难归的凄凉的心态和悲怆的感叹。李德裕曾在此悲号: "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 。" 这位唐朝"牛李党争"中李党的魁首,一生多有著述的宰相,后来郁郁而死于崖州,其魂灵很长时间都游荡在天涯海角的鬼门关上,由补天石慢慢变成了发呆的道旁石。 中国文人大多喜欢远游,这不仅仅是因为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更因为寄情于山水而能使文人们有效地逃避于现实。现实的险恶艰辛与血腥杀气使他们不得不远离朝政,到山水中去寻找自己的寄托。虽然如此,却很少有文人骚客到天涯海角来托物言志。这里实在是太过遥远,太过恐怖荒凉了,来到这里,就意味着很难活着回去,定将成为无法补天的道旁石。即使是一生都在远游的诗仙李白,对海南岛也是不敢涉足的。元代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中的天涯,定然不是古琼州的天涯,但他的这种凄凉、愁苦、落魄和强烈的思乡之情,却是每一个流放到天涯海角的人所共同的。 于是,这里便成了逆境中的灵魂,那些"补天石"们,共同的天涯之殇了。 而今,我来这里,早已无了天涯之殇。即使你在数千公里之遥,也是几个小时轻松而至。日新月异的城市、发达的立体交通网络,繁忙的自由贸易港口,加上旖旎的风光,纯净的空气,蓝天白云,海浪帆船,这里不是天涯海角,而是繁华海岛,旅游胜地,避寒天堂了。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还在唱,却已彻底变古人之殇,为今人之幸了。 这里的每一块补天石,都镶嵌在天涯海角的美梦中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作者简介:郭宪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出版《梦里天涯》等文学著作9部,获全国孙犁散文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