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翔 与刘琼相识经年,她是资深的媒体同行前辈,也是活跃的文艺评论家,曾多次在研讨会上聆听她对作品的见解;而在工作之外,我们还有一层特殊的关系——花友。她曾开车载我一同去花市"寻花问柳",两个爱花人逡巡花间,满心欢喜,满载而归。我还记得有老大一盆月季,唤作"小女孩"的,开满了正红色的娇俏花朵,后来摆在了她办公室的阳台上。另有一次,一同往温州出差,住宿的酒店就在瓯江畔,饭后相约江边散步,恰是金桂飘香时节,空气中馥郁的甜香令人愉悦流连。刘琼是皖人,我是鄂人,共饮长江水,长江中下游区域有着相近的自然气候条件,我们便有了相似的对于花草树木的记忆,譬如,桂花香就顽固在我们的童年记忆中。我和刘琼均辗转南北,最后都定居北京。桂树是典型的南方佳木,抗不住北方的大风大寒。每年秋天,桂花香是我们共同的乡愁。 在《花间词外》这本以"花间"为关键词的书中,刘琼当然会写到桂——悠悠岁月,桂香幽幽,几千年来,飘散在嫦娥玉兔的广寒宫,飘散在唐代白居易,宋代杨万里、赵长卿等人的诗词里,飘散在郁达夫的小说中,也萦绕在中国人的舌尖——作者看似闲笔一荡,"没有桂花的藕粉,杭州人是不吃的",由花的审美价值一下子过渡到了食用价值,然而,这实用也依然是带着审美的实用,这便是中国式的"色、香、味"的生活。 刘琼写桂、写荷,也写梅、兰、竹、菊,写槐、桑、梓、桐,写桃花、海棠、樱桃、石榴、柿子,写杜鹃、丁香、水仙,甚至也写平平无奇的荠菜花,端的是一部"植物里的中国"。——何以说是"中国"?严格说来,这些植物非但不是中国独有,甚至有些原产地也并非中国,然而,它们却又是那么"中国",从古至今,陪伴着中国人的生活,是最为习见的花木。它们连接着悠久中华文明的前端,比如,"桂花在中国的栽培史长达两千五百余年,《吕氏春秋》盛赞其为‘物之美者,招摇之桂’"。更为重要的是,它们不仅构成了中国人生存的自然环境、日常生活中的"风景",而且还是中国人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是内蕴丰富的文化符号。 刘琼此书的重点显然不在对花木物质层面的考量,植物的形态、分类、分布等信息间或一笔带过——"把岩桂和桂花区别对待是这些年植物学界的事。我自己倒是一直不分。这是沿袭老习惯了。"对于中国人来说,一个"桂"字,其内涵早已溢出了自然科学的分类、归属与命名,上升为美学。在中国古人那里,这些花草树木很早就成为审美的客体,尤其是作者在本书中所写及的植物,几乎都是高度美学化的,在这一过程中,文人墨客无疑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如果说,《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纲目》等致力于发掘草木的食用、药用等实用功能,发展中国的医药科学,那么,古代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则在诗文画作中不断建构着中国的植物美学。他们投注在花木上的,不仅有其独特审美情调与趣味,更有人格精神与生命意志,一如陶渊明之于菊,周敦颐之于莲,王安石、范成大之于梅,李清照之于海棠,李商隐与近代戴望舒之于丁香……中国文人给我们提供的"植物滤镜",归根结底是中华美学精神。 刘琼五岁便在长满植物的院子里背诵古典诗词,接受中国文化的启蒙;大学念中文系,硕士阶段研究中国现代诗歌,博士又读了艺术学专业;所从事的工作为她提供了周游各地开阔眼界的便利,同时,她又是一位细腻的、爱美爱生活的女性。有这样的履历、修养和主客观条件,她堪称是一个理想的审美主体,面对审美客体时,便很难做到如胡塞尔所言的"面向事物本身",她观赏花木的那双眼睛,戴着"中华美学"的滤镜。 美学不只是要简单地区分感观意义上的"美""丑",还包含历史、时代、政治、经济、道德、民族、人性的内容,绝非未经文化浸染者"直面事物本身"所能达致的。《春入平原荠菜花》篇,写到荠菜是"中年开花",此乃物种的生物属性,当"荠菜花"作为一种审美对象被书写时,便投射了诗人的中年况味:"人到中年的词人,阅历多样,透过似锦桃李,看到荠菜花朴素到近乎尘埃的容颜和繁荣的生机。" 作者捕捉到审美的主客体之间的交会。在此之上,作者细致对读了辛弃疾吟咏荠菜花的两首词,近乎相同的乡间景物,然而其间情感却有微妙的差别:"春在溪头荠菜花"阕,不免著上了诗人人到中年壮志未酬的感伤色彩,是降调;而稍晚的"春入平原荠菜花"阕,则洋溢着饱满的生活乐趣,流露中年的闲适、淡然与圆熟之感,是升调。"审美主体在不同的情境下欣赏植物或花卉,代入不同时期的主观感受,植物或花卉便具有了不同的形象。"能从语言和形象上感知如此细微的情感和差异,知人论诗,这才算是高级的审美吧。在鉴赏之外,作者也敢于下判断,如评价齐白石的画:"老爷子画中秋,虾和蟹都很精彩,配菊花,菊花没精打采,差了点意思。" 本书内容一如书名所蕴含的,不仅有"花间",有"词",还有"词外"。如《兰生幽谷无人识》篇,明明写着兰花,不经意间转到映山红,再转到电影《闪闪的红星》(电影插曲《映山红》),穿插童年的回忆,《越绝书》"勾践种兰渚山"的记载,绍兴棠棣"兰花村"的兰花产业,画兰的友人,胡适的小诗《希望》和据此谱曲的流行歌《兰花草》……看似信马由缰,意念腾挪,移步换景,然而可真是"形散神不散"。所谓"神",一直都被作者紧拽在手里:"兰花品相素雅,符合中国古典审美标准。古典的美,追求有内涵和韵致的低调的美,或者叫简约、朴素的美。""美来自自然,美来自单纯。" 可以说,《花间词外》是一本形象生动解析中华美学精神的散文,如《落梅横笛已三更》篇,由纳兰性德的词引出古典诗词的"意""境"与"象";由李白与李贺的风格对照,引出"中国艺术强调生命精神,即主体投射的必要性";最后回到清代佳公子纳兰性德,指出他吸引人处,"无非是深情和优美"。这样的书写方式,本身就是深受中华美学浸润的,如行云流水,松弛自如,也有刻意的留白余味与"词外"之意。 沈从文曾将写作区分为"事功"与"有情",提出:"事功可以为学,有情则难知。"在他看来,成熟的书写"不仅仅是积学而来",而且"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的东西",亦即"情","这个情即深入领会的,深挚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由此观之,《花间词外》当是作者的一部"有情"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