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每年到这个时候总要去妹妹的山庄,在云起云落般的花海间,采香椿,摘槐花,掐白蒿、猫爪子,挖蒲公英、荠荠菜,拔遍布山洼的野蒜苔。如果说是感受返璞归真的快乐,不如说是分享妹妹坚韧不拔的成果。 妹妹的山庄在千阳岭的纵深处,阳坡上几孔简陋的旧窑洞,面对着漫山遍野的苍松、翠柏、洋槐、紫槐……看见这片郁郁苍苍、波澜起伏的林海,不由得思绪纷飞,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如抽丝般在眼前浮现。 20年前,妹妹、妹夫双双下岗。一位同样遭遇的朋友,抱着一摞各式各样的获奖证书,流着眼泪对我说,"不懈的努力,曾经的辉煌,一纸通知全都不算数了,这让人如何想得通!"我等着妹妹同样的哭诉,也做好了劝慰的准备,可是等来的却是他们承包荒山的消息。 我问妹妹,承包了多少亩地。她站在窑洞门口,一只手从左向右一挥,豪迈地说,你眼睛能看见的地方都是。天哪!目测下来足有三四千亩,这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你要干什么?!"我疑问之中不乏质问。 "植树造林啊!"妹妹回答得漫不经心。 我望着裸露着黄土的七沟八梁上屈指可数的几棵"消息树",替她犯起愁来。这么荒凉的大山,要想玉树成林,谈何容易。其中的艰辛不必说,不可预知的自然风险、人为祸端你可承想过? 妹妹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便知趣地打住了话题。知妹莫如姐,她认准的事情,再苦再难也会坚持的。 记得妹妹4岁那年患了严重哮喘,犯起病来无法卧睡,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犹如拉风箱。青霉素针剂打了几箩筐,黑乎乎的汤药、千奇百怪的偏方吃了无数,从未见她哭闹着拒绝过。小小年纪的锲而不舍,终于感动了上苍,8岁时,奇迹般痊愈,至今未犯病。母亲说,她的执着是娘胎里带来的,是天生的。我很认同。 妹妹属于乐观性格,遇事喜欢往好处想。即使碰到困难也总是自己扛着,等你知道时早已成了陈年旧事。 她下乡插队时,人瘦得来阵风都能吹倒,亲友们纷纷劝其留城。她竟然偷出户口本,自己报了名。插队第一年连春节都没回家,年底只分到1角3分钱。劳动、生活的艰苦早有预料,而用水如用油,却是意想不到的。全村人一年四季全靠自家地窖里储存的雨水过生活。知青没有地窖,每到做饭时间,担着水桶在村里转悠,不知该向谁家开口。讨来的水,只够煮稀饭、下面条。没有水洗菜,干脆不吃。洗脸也只舍得打湿毛巾,擦一把了事。洗衣服则要到几里以外的水库。这些还是不久前,陪她回队时,看见村里通了自来水才告诉我的。 她招工到安康铁路分局五堵门工区后,我只记得她每次回家探亲,进门后咕咚一声将一袋大米撂到地上的声响。记得那里春花绽放时,满山飘香。记得她坐着吊篮,边在桥梁上刷漆涂油,边欣赏脚下河水悠悠,远山茶树成行的悠然浪漫。当我亲眼看到悬在半山腰,两个黑咕隆咚隧道之间的萋萋荒草和破碎瓦砾时,才知道她当年就工作在这个山窝窝里。吃饭轮流做,用水要到山下一担一担地挑。没有活动场地,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一本小说被几十双手翻成了卷毛鸡……心便揪着揪着地疼。 后来,她虽然调回宝鸡,有了一份心仪的工作。可是妹夫长年公差在外,她独自带着孩子,忙家务,忙工作的日子,更加令人泪目。 然而,妹妹都扛过来了。艰苦的生活经历,造就了她坚强、独立、自信、乐观的性格,也成就了眼前这片林海。 我在林海中徜徉,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树木,摇曳着胳膊粗的身姿,向我展示着生长的年轮。而我看到的却是妹妹、妹夫20年的艰辛和不易,当然也有付出的快乐和实现理想的满足。 最初的栽树时节,轰轰烈烈。百十人的栽树大军,热火朝天地奋战了三年多,一列列一行行小树苗,挥洒着勃勃生机,给荒凉的大山换上了新装。 那段日子辛苦并快乐着。他们养鸡、养猪、养羊,种麦子、玉米、黄瓜、豆角、西红柿,还有满院子的鲜花。 羊奶喝不完,就喂猪,导致猪肉吃出了羊肉的味道。巡山时,稍加留神就能发现一窝圆滚滚的大鸡蛋藏在草丛之中。尤其三伏天过后,一只失踪多日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娃回来请功时的惊喜,令人忘记了什么是辛苦,什么叫疲劳。 有一天,我和妹妹站在院子里聊天,一群鸡妈妈围前跟后,叽叽咕咕。我以为等着喂食,妹妹却说它们在听人说话。我不相信,妹妹说,"咱们去八亩地看看吧!"我们还没起步,那群鸡妈妈已经转身在前边带路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鸡能听懂人话。 那些年,妹妹的山庄成了全家人最牵心的事。逢年过节,兄弟姐妹欢聚一堂,七碟子八碗的山珍野味,就着喋喋不休的话题,都是山庄里的事。老父亲在世时,时不时地要去山庄小住一阵儿,说是倾心山里的空气,实际是放心不下。就连从东北老家来走亲戚的姨姨、姨夫也一起跟着揪心扯肺。大家都明白退耕还林路途上的艰辛,远远大于欢乐。 事实的确如此。从2002年10月起,他们与几个村庄签订合同,承包退耕还林耕地975亩,按1:4.5的政策标准附带荒山2148亩,合计3123亩,实际远不止这个数。可是,退耕还林补贴只按375亩发放。他们精打细算,购买树苗、肥料,雇佣劳动力,将所有耕地和荒山都按要求,有行有距地栽上了刺槐、油松、侧柏、紫槐……由于当地没有水源,成活率仅有50%左右,补苗补种的数量根本无法计算。加之山庄离公路较远,运输、养车的费用,以及一些无法言说的支出数量更大。 退耕还林的补贴已经入不敷出,突发事件的发生,又雪上加霜。 眼看着树已成林,荒山变绿。没想到一场人为的大火,烧掉了近八成的小树。我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山上时,大火已经熄灭,一片片烧焦了的树木,冒着青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罪犯虽然抓到了,却是个脑残且家徒四壁的人,你能把他怎么样? 房漏偏遭连阴雨,补栽树苗时,一位老乡突然遭狗袭击,腿被咬得鲜血淋淋,不得不送进医院,住院治疗。 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妹妹既没有哭天抹泪,也没有怨天忧人,而是默默拿出自家积蓄,再次购买树苗,雇人补栽。并且支付了患者住院治疗、陪护、务工补贴等全部费用。 如果说妹妹心茧厚实,遇事果敢不乱。那么后边发生的事情,我该怎么评价她呢? 那场大火警示,树木已经成林,林中放牧、偷砍偷伐现象时有发生,必须加强维护和管理。于是经人介绍,从凤翔请来一位帮忙的人。据说是孤儿,无牵无挂,本分认真,很稳妥。工作了几个月,不能说十分满意,却也未出过纰漏。没想到有天晚上,他请假去了住在附近村子的亲戚家,不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提前回来了。有人看见他回来的路上提着酒瓶子,摇摇晃晃,时哭时笑。第二天妹夫去叫他吃早饭时,发现已经死在了床上。后经法医鉴定,饮酒过量,引发脑溢血。 这件事带来的麻烦是可想而知的。他虽然是个孤儿,找上门来的七大姑八大姨却一大帮,开口就要出了天价。后来由村、镇出面调节,妹妹给了一定补偿,才算了事。 那些平时躲他远之又远的亲戚,拿着补偿费心满意足地走了。而丧葬之事则不闻不问,完全甩给了妹妹妹夫。 妹妹告诉我,棺木是花高价买一位老人备用的。老衣从头到脚,里外三新。下葬时附近村民纷纷前来帮忙。他们将鞋给他倒着穿上,口中念念有词:你好好走,慢慢行,路上有事别胡跑,碰到小事直奔凤翔县,遇到大事赶紧去找国务院…… 她娓娓道来,波澜不惊,我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我的傻妹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儿能难住你?还有什么事情能吓倒你?你的内心怎么如此强大! 内心强大的还有妹夫。这个出生于干部家庭,却遭遇父亲文革去世,全家下放农村,后来又当了兵的人,特别能吃苦。自从下岗以后,他用20年7000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缺水少电、艰苦、寂寞的日子,将荒山变成了林海,也把自己磨砺得坚韧、宽厚、超脱。你看他提着手锯,矫兔般穿梭在林木之间,剪掉这棵多余的枝,锯掉那棵长乱的杈,那份投入和忘我,完全是发自内心的陶醉。即使外出旅游,他的眼睛也别无旁骛,只在植物上聚焦。于是,四川的竹子,东北的榛子,西乡的茶树,五堵门的水杉,天王的连翘,眉县的猕猴桃都成了他的园中之宝。难怪他自喻为"大山的主人",可谓恰如其分! 我在妹妹山庄的小院里流连,院边曾经铮铮新的木障子朽成了黑色,几孔窑洞也陈旧得无法住人,一辆退役的公交汽车外壳,代替了寝室。几条护林的狗也老了,脖子上拴了链子,浑浊的眼睛依然警觉地怒视着密密匝匝的山林。退耕还林补贴早已截止,林子的维护费还没有任何着落。 我又替妹妹犯起愁来。撒手吧!你为了这片山林几乎掏空了自己,耗费的精力和心血更是无法计算。妹妹沉思了一会儿,坚定地说,不能放弃!否则这片林子就毁了,同时毁的还有理想和希望。我好奇地问,你的理想和希望是什么?她迟疑了一下,有点羞涩地说,你给这个世界写下那么多文字,我也不能白走一遭,也得留下点什么嘛! 她还说,启初的确没想太多,仅凭当过知青,对土地有特殊感情,就干起来了。随着小树一天天长大,裸露黄土的荒山逐渐被绿荫覆盖,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我明白了,妹妹的山庄,仿佛自家养育的娃娃。付出的是精力和心血,寄托的却是对大自然血脉传承的希冀和向往。想到这里,不由得鼻子一阵儿发酸。妹妹是家中的小女儿,命运并未娇宠她,反而时不时地往肩上加重量。她不仅不示弱,反而让沉重,有了高度,成了希望。我脑子里忽地跳出从小到大都有的错觉,"我是妹妹,她是姐"。此时此刻,面对眼前这片盎然葱茏,这种感觉更甚。 每次来妹妹的山庄,都有收获。一袋清香扑鼻的槐树花,一捆顶着花蕾的野蒜薹,一篮子水灵灵的荠荠菜,还有一把刚刚破土而出的嫩竹笋。别人看起来微不足道,我却视其为手足之间的心系。满载牵动心系的收获,驱车千阳岭上,起伏的山峦,犹如滚滚碧波,一浪撵着一浪,翻卷到天边。那里有许多同妹妹一样的山庄,闪烁着妹妹同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