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爷七十六了,经常给我讲他当年打仗的故事,只见他的唾沫星子乱溅,我在旁边却听得津津有味。在我的眼里,鼎爷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和古代战将一样在沙场上威风凛凛,奋勇杀敌,不畏生死。 鼎爷曾让我数他身上的伤疤,伤疤可谓遍布全身,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三处。其中,有枪打伤的,有刺刀刺伤的,还有摔伤的。鼎爷让我一个一个摸,然后他不厌其烦地给我逐个讲每个伤疤背后的故事。 鼎爷很瘦,我摸着他的皮肉,觉得他的皮肉粗糙,冰凉。鼎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是从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可惜他始终都是默默无闻的一个大头兵。因为他没有文化,年龄又大了,解放后,他就离开部队回到了村里。 我问过鼎爷,人家当兵多年,大小都能混个一官半职,你四处打仗出生入死,是不是太不值了? 鼎爷直摇头,说道: 我没有文化,没想那么多。最初打鬼子,是为了混口饭吃。后来打国民党,是想等战争胜利了,能够分到田地。咱没当官的本事,也操不上那些心。 你一个小孩子,以为当官的,只是好吃好喝,乱指挥人吗?我告诉你吧,行军打仗,当官的都是冲锋在前的,可能一场仗下来,班长,排长都要换几个。如果你鼎爷当官的话,说不定咱爷俩就没有缘分在这瞎喷空了。相比身边牺牲的那么多人,我已经很知足了。 鼎爷没结过婚,据长辈们说,他是被炸坏了身上的零件,不想祸害人家的幸福,才一辈子不结婚的。 长辈们说,鼎爷年轻时候会耍流星锤 ,神出鬼没。我没见他耍过,但见过被他视若珍宝的流星锤,就静静地放在他里屋的柜子里,早已经是锈迹斑斑了。 鼎爷身体不好,尤其到阴雨天,他浑身都疼,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我问他怎么不去看医生。鼎爷摇摇头说道,都是以前落下的老毛病,忍忍也就过去了。 鼎爷临终前,那天他精神很好,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要鼎爷继续给我讲壮烈的英雄故事。 鼎爷强打精神说道: 孩子,世上哪有不怕死的英雄,大多数的英雄,都是被逼的。战场上,你不向前冲,就会被后面的自己人开枪打死。所以说,许多大英雄,都是被逼出来的。 我问鼎爷,他这辈子最佩服谁?鼎爷思忖片刻,说道,我这辈子见的人多了,要说最佩服的人,我想还是咱村里的崔瘸子。 崔瘸子是村里的鳏夫,素日喜欢喝酒唱戏,整天醉醺醺的,嘴里不停地哼唱。他喜欢逗小孩,喜欢说俏皮话占女人的便宜。 我嘴一撇,不屑地说,崔瘸子有什么可佩服的,村里好多人背后都说他为老不尊,是厚脸皮,暗地里叫外号崔无耻。 鼎爷笑了,说道: 孩子,人都有两面性,崔瘸子有他的优点啊,我承认不如他。你知道崔瘸子的腿是怎么回事吗? 我摇摇头,鼎爷开始给我讲: 崔瘸子,以前是村里的地主,他当时不但不瘸,还高大威猛,英俊帅气,当时,给他说媒的人都能踢破门槛。他最后娶了游击队的联络员,崔瘸子自己呢,也不少帮游击队的忙,提供粮食,提供情报。 当年日本人和汉奸围剿,来村里抓游击队,崔瘸子知道游击队的行踪,但死活就是不说。汉奸铡了他老婆和一双儿女,最后打断了他两条腿腿。崔瘸子真是条硬汉,他咬紧牙关,不惧生死,始终都没有吐露游击队的行踪。 崔瘸子这一点很有种,但他让我佩服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对生活的态度。崔瘸子被救活后,发现失去了双腿,他不但没有寻死觅活,而且生活态度更积极了。 解放后,他不以有功自居,而是自力更生,生产队干活时,他不能下地劳作,就充当宣传员,唱戏,喊口号。 六零年,大家都饿得面黄肌瘦,咒骂埋怨,只有他,崔瘸子,稍微有点力气,就不停唱戏,他那破锣嗓子啊,简直是鬼哭狼嚎。 你别看崔瘸子和我一样,都是老光棍,但是他的生活,比我过得滋润多了。我啊,只能陪着你们小孩子讲个故事或者笑话,我解闷了,你们也开心了。你看看崔瘸子,他是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时代在变,崔瘸子与时俱进,你觉得他不难吗?他不痛苦吗?我觉得他比我还难,但他就是能把枯燥的日子过得丰富多彩。这就是他的本事,这一点,我不如崔瘸子。 鼎爷的话,我有些听不懂。鼎爷说这么多的话,已经有些喘了。我就不打扰鼎爷了,刚想走,鼎爷就唤住了我。 鼎爷感慨道: 孩子,我说的话,你可能现在还不懂,但你慢慢就会明白。 不怕死的人,不怕困难的人,不一定值得敬佩。 真正值得敬佩的人,就是生活如一摊烂泥,依旧能捧着鲜花,高声唱歌的人。